第二百六十七章

    一直以來，自那個孩子幼年的時候起, 葉廣寒便始終對他心下藏著一道無法放下, 亦從未對人述說過的擔憂和掛念。

    似乎這個孩子, 會在他看不見的地方, 遇到什麽危險，受到傷害一般。

    某次茶會上, 突然說起養孩子的事情, 葉廣寒便說出了自己心下的憂心。

    掌門師兄還嘲笑他這是關心則亂, “到底是做了父親的人, 也多愁善感了起來。”

    當時聞言的葉廣寒, 微微皺起了眉。

    心下並不讚同他的這句話, 但是到底還是沒有出言反駁。

    正是因為這一直以來的對那個孩子的不放心，所以才會在聽到好友的孩子在秘境之中遭到同門使絆子，遭遇危險，差點喪命的時候，當機立斷的一改過去對那個孩子放縱，嚴加管教, 悉心培養, 希望他能夠成才, 變強。

    隻要足夠強，便不會遭遇危險，即便是遇到危險, 也有反擊之力。

    這是一直以來, 葉廣寒對葉霧沉那始終縈繞在心的擔憂和不安。

    但是, 對著葉霧沉，他卻從未表露過絲毫的內心情緒。

    一直以來，都是以雖然嚴肅卻也同樣開明慈愛的父親的高大、英明、神武形象，目送孩子離巢，看著他在修真界聲名鵲起，建功立業。

    他始終都在背後，默默地注視著那個孩子。

    直到後來。

    域外戰爭結束的五十年後。

    一天夜裏。

    葉廣寒，突然，識海裏多出了一道記憶。

    一道不屬於他，但又屬於他的記憶。

    那一直以來，時常出現在他的夢境裏，卻始終蒙著一層迷霧，無法看清的那漆黑的一幕，這一次，終於掀開了迷霧，讓他看得真切。

    那是他……

    自爆元神，臨終前，遠遠看見的一幕。

    那個，滿臉蒼白，驚慌失措，慌亂的失去了陣腳，完全不像是外界所傳，所信賴托付的葉神光，騎著最快的風獸，朝著他飛奔而來，眼神裏滿是恐懼。

    最終。

    在黑暗來臨前的那一刻，葉廣寒所見的這一生最後的畫麵，就是那個他所疼愛的舍不得他受到一絲傷害和痛苦的孩子，對著他悲慟欲絕，淒厲的大聲叫道，“不……”

    “我恨你，我恨你，葉廣寒！”

    “我恨你……”

    “你憑什麽，憑什麽自作主張，憑什麽擅自決定……去死……”那個孩子泣不成聲，“這樣的犧牲，我不要……”

    “沒有任何人想要！”

    當時，聽著他這樣說的，葉廣寒閉上了眼睛，眼前一片虛無的黑暗，他的意識也逐漸的恍惚而消散，在最終的黑暗來臨之前，他想的是，傻孩子，這不是你不想要就能不要的，追逐光明是需要付出代價的。

    而我，不希望，你是付出那個無可挽回代價的人。

    所以，這個代價便由我們來付出。

    沒有長輩還在，卻讓後輩年輕人去犧牲的道理。

    希望和光明，永遠在未來。

    最終。

    葉廣寒的意識消失在虛無的黑暗之中。

    永遠的沉眠其中。

    ——

    九大宗門數十位化神、大乘大能，以和談為由邀請域外啟明界那十八位化神、大乘修士前來，在白帝城設宴。

    兩界大能，同席共議，商討未來大事。

    啟明界對於硬骨頭難纏又難啃的古神界，早就沒了耐心。所以，在接到九大宗門的邀請時，啟明界的這十八位大能隻是略一商討，便同意。

    一來，他們是認為九大宗門大能是真的想要議和停戰，畢竟眼下局勢，古...神界徹底淪陷戰敗也不過是遲早的事情，九大宗門的大能但凡不蠢，就知道什麽選擇是對他們有利的。

    二來是，他們對自身的實力有著無以倫比的自信，無懼一切陰謀詭計。

    最重要的是，他們從未想過，也絕對想不到，九大宗門數十位的大能修士，從一開始就抱著赴死犧牲的大義，前來以身為誘餌，引這些域外修士上鉤。

    已經被欲望和野心吞噬徹徹底底吞噬，淪入邪魔惡道的啟明界大能，是永遠無法想到的。

    這是九大宗門掌門連同這數十位化神大能鎮派長老道君，共同商議，最終決定的，唯一的能夠解救此刻修真界危機的手段。

    犧牲，是為了大義。

    是值得了！

    葉廣寒作為當今劍道第一的劍尊，自然亦在人選之中。

    但是，九大宗門的掌門在商議之後，決定不讓他參與此次的誅魔行動。

    原因是，考慮到此刻正在前線主持著大局的葉神光。

    此次對域外入侵的啟明界修士抵禦反擊戰中，葉神光無疑是最不可缺的事關大局的重要人物。

    雖他和其他宗門特別是藥王穀和馭獸宗勢頭水火，關係不好，但是眼下修真界危在旦夕，這些私人恩怨早已經放下。

    重要的是，妖族和周武王。

    這兩方和葉神光關係匪淺，全力支持葉神光，而他們亦是此次反擊戰中最強大必不可少的力量。

    更別提，和葉神光關係匪淺的那些神光一代，那些戰場上受過葉神光恩惠的修士……

    所以，決不能讓他對九大宗門生出不滿。

    否則，一旦葉神光……

    後果不堪設想。

    所以在權衡許久之後，九大宗門決定讓葉廣寒不參與此次誅魔行動。

    隻要有葉廣寒在，葉神光便是可控的。

    但是，葉廣寒卻對此提出反對。

    “斷沒有葉某看著眾道友同仁，前去慷慨赴義，而獨自一人苟且偷生的道理。”葉廣寒聲音淡淡說道，俊美的臉龐上一如往昔的平靜和冷漠，“至於你們所擔心的，完全不必。”

    “霧沉那個孩子並非是任性之人，他心下有大義，有堅守的信念。這些，想必諸位掌門、道友亦是看在眼中，心中有數。”葉廣寒說道，“你們有你們的顧慮，但葉某人，亦不想留下一個貪生怕死的名頭。”

    聞言，九大宗門掌門頓時默然。

    沉默沒有說話。

    而其中，上清宗掌門目光複雜而沉痛的看著他，其他人不知道，難道他還不知道嗎？

    葉師弟，葉師弟……

    他這般，上趕著去送死獻身，哪裏是為了他自己！

    這分明是為了不讓葉霧沉那個孩子，身上沾染汙名！

    否則，到時候，戰勝，戰爭結束之後。

    九大宗門所有的化神大乘修士都為修真界獻身犧牲而亡，獨獨葉廣寒活了下來。戰爭時，是為了權衡大局利弊，確保葉神光不受影響。但是一旦戰爭結束之後，那這……

    就成了葉神光的自私自利，是可攻訐做文章的罪名。

    葉廣寒如此選擇，正是為了不留把柄。

    此刻，上清宗掌門心下複雜，目光不忍看著前方葉廣寒。

    不知該如何言說此刻心情……

    葉師弟一生高潔端華，無愧於大義，行事更是光明磊落，若是要他為修真界為大義獻身，他自是毫無猶豫，慷慨赴死。

    但是此刻，這番對話，總是帶上了幾分玷汙英雄高潔的謀算。

    修真界需要葉神光，但如何又不是在忌憚著他。

    而葉神光，在為修真界四處奔波，征戰八方，又何嚐不是處處小心防備著其他宗門。

    ...

    矛盾，私仇，從一開始就結下。

    上清宗掌門心下深深歎了一口氣，此刻此刻，他亦分不清，什麽是對，什麽是錯。

    什麽是值得，什麽是不值得……

    一個月。

    葉廣寒連同其他九大宗門數十位化神、大乘修士，在白帝城一齊自爆元神，與域外啟明界十八位化神大乘修士，同歸於盡。

    瀕臨絕境的修真界，再一次得到喘息。

    而葉神光……

    在獨自將自己一人關在房間三天三夜之日，再次出來之後，徑直去麵見九大宗門掌門，提出放出寒冰地牢裏的上古妖魔參戰，被駁回。

    半年後。

    葉江雪率上清宗一百三十二名劍修，遠赴長鬆城援救被圍之城，死守城門三月，終於等來鳳皇帶妖族大軍前來援助。

    長鬆城被守住。

    然而，葉江雪連同上清宗一百三十二名劍修，卻因力竭，耗盡元神而亡。

    這是一條早知有去無歸的赴死之路。

    當時，長鬆城已圍困半年，城中守城修士多戰死，隻剩下一些老弱病殘，城中物資，靈石，丹藥亦大多耗盡。

    這已是一座空城。

    而域外啟明界卻動用了足足一萬人馬，前來攻打長鬆城，雖戰死了不少，但也剩下數千人。

    而葉江雪和上清宗加起來，不過一百多人。

    一百多沒有補給援兵之人，抵抗數千兵強馬壯軍士，無異於以卵擊石。

    但是葉江雪去了，去之前，他曾對身邊這群上清宗劍修說過，“九大宗門已經決定放棄長鬆城，但是我依舊選擇去救援。”

    “長鬆城地理位置事關重要，他直通鳳鳴城，而鳳鳴城乃是我界最大駐軍營地，一旦長鬆城被破淪陷，那鳳鳴城危矣！”

    “此次以少敵多，恐難戰勝，有去無回。”

    “諸位同仁，可有願隨我同去者？”

    “與君同戰！”

    “與君同戰！”

    “與君同戰！”

    ……

    ……

    而在葉江雪率領上清宗一百三十二名劍修，守長鬆城，抵抗圍城的數千域外啟明界修士時。

    在他的身後，距離長鬆城不過萬裏之遠的鳳鳴城。

    葉霧沉亦率領城中五萬軍士，抗擊啟明界十萬大軍。

    啟明界欲以那一萬人攻下長鬆城，然後再派兵從長鬆城繞到鳳鳴城背後，同正麵攻打鳳鳴城的啟明界大軍，形成前後夾擊之勢，正麵、背後同時進攻！

    長鬆城之危乃是鳳鳴城之危，更是葉霧沉之危！

    然而，此刻修真界以無多餘人力兵馬前去救援長鬆城。

    九大宗門長老沉痛的做出放棄長鬆城的決定。

    而葉江雪率領著上清宗一百三十二名劍修，踏上了這條有去無歸之路。

    那一刻，沒人知道他心中想的是什麽。

    是大義，同他父親當年那般，舍生取義，為修真界而慷慨赴死。

    亦或隻是為了當年年少時候的一句承諾，“我會保護你，所以不要害怕，霧沉。”

    當鳳皇率領妖族大軍前來救援的時候，當他看見麵前一身傷痕累累，元神已經是千瘡百孔乃是密密麻麻裂縫，像是下一秒就要碎裂開來的葉江雪的時候，他沉默了。

    許久之後，鳳皇看著年前的葉江雪，說道：“你這樣，他會心疼的。”

    “那就不要讓他看到好了。”葉江雪說道。

    這是他所留下的最後一句話。

    在這之後。

    他消失了。

    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裏。

    戰場上，也無人見到他的屍骨。

    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但是，當時最後一個見到葉無回的鳳皇卻冷聲說道，“葉無回死了！”

    “沒救了。”

    “我親眼看著他死的。”

    而從長鬆城一戰之後，再也無人見過葉無回。

    所以，修真界所有人都認為那個一劍無回，戰無不勝的葉無回真的死了。

    而葉家滿門忠烈，最終，隻剩下了一個年輕最小的葉神光。

    ——

    在生命的最後一刻。

    葉江雪去了那個開滿了仙曇花的山穀。

    他看著遍布整個山穀的仙曇花，想起了從前的很多事情……

    最後。

    他在這裏，閉上了眼睛。

    在黑暗來臨的那一刻，他在心中輕聲說道，“對不起，霧沉，哥哥失言了……”

    “未來的日子，你隻能靠你自己了。”

    長鬆城和鳳鳴城戰役之後。

    葉霧沉再次提出釋放寒冰地牢裏的上古妖魔前來助戰，這一次……

    九大宗門沒有反對。

    ——

    修真界。

    域外之戰勝利五十年後。

    某一天，中午用膳的時候。

    “對不起。”

    “對不起。”

    葉廣寒和葉江雪同時開口，目光對著麵前低頭啃著雞腿的葉霧沉說道。

    “欸？”

    正在啃雞腿的葉霧沉，猛地抬頭。

    滿臉茫然，眨了眨眼睛看著他們，然後突然，表情警惕的看著他們，“……你們做了什麽！？”

    “難道……我房間裏突然失蹤的小黃……，突然消失的幾本書，是你們幹的！？”

    “……”葉廣寒。

    “……”葉江雪。

    葉廣寒臉上的表情頓時淩厲，目光沉下盯著他，冷聲說道：“你又去看那些亂七八糟的汙穢東西！”

    “……哪裏亂七八糟了，又哪裏汙穢了，那是正經的故事本好嗎！爹，你太古板了！”葉霧沉抗議說道。

    一旁的葉江雪，默默地往旁邊幼弟的碗裏夾肉，一塊，兩塊，三塊……

    最後堆滿了整塊碗。(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