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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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娟娘一手挑起鑲著茶色綃紗的竹簾,另隻手上端著個烏木填漆嵌海棠花的托盤,步履匆匆走了進來。她手腳麻利地安了炕桌,將一碗清粥並兩碟開胃小菜碼放得整整齊齊。

    瞧見陶灼華眉心鬱結的模樣,娟娘急急問道:“小姐又不舒服麽?”

    “沒有,隻是口中有些發苦”,陶灼華斂了眸間的哀傷,衝娟娘嫣然一笑。

    女孩子的眼眸純淨湛清,帶著對娟娘深深的依戀,輕顫的睫毛扇動下,有種似要落淚的柔婉。

    娟娘心下一酸,將溫熱的米粥送到她的唇畔。陶灼華就著娟娘的手貪婪地飲完那一小碗米湯,又吃了兩口脆脆的糖漬蘿卜,身上漸漸有了些力氣。

    為了印證自己的猜測,陶灼華一邊拿帕子拭著嘴角,一邊輕輕問娟娘道:“娟姨,我病了幾日,有些糊塗了,如今是什麽日子?”

    娟娘悵然地立在榻前,既憐憫又有些傷感地回道:“今天是景泰十三年六月初五,昨日剛剛過了夫人的頭七。”

    那些個久遠以前的往事,如黑夜裏星星點點的燈火,漸漸穿成了線。陶灼華擁被而坐,任由漫天的思緒將她的記憶全部穿起。

    景泰十三年,她不是那個已然過盡千帆、早到花甲之齡的垂垂老嫗,而是豆蔻爛漫、純真無瑕的青蔥年華。

    時光真得回到了從前,一切可以重來一遍,這樣的感覺太過美好。陶灼華想著想著,唇角便不由彎開了好看的弧度,似粼粼波光悄然浮動。

    小丫頭收走了碗碟,再將瓶中的殘荷換去,重插了兩枝盛綻的白色菡萏,清淡的香氣便在房內彌漫,娟娘瞅著她眉眼舒展,也不由綻開了會心的笑容。

    雨漸漸小了,清脆的叮咚之聲時而打上軒窗,卻依舊不肯停歇。

    陶灼華倚在娟娘懷裏,聽著娟娘娘溫言軟語的寬懷,嗅著她身上熟悉的馨香,久久不舍得鬆手。

    外院裏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是舅母黃氏得了茯苓的稟報,顧不得路上濕滑,攜了女兒陶春晚,帶著幾個丫頭婆子風風火火前來探看。

    娟娘起身相迎,黃氏已然就著茯苓打起的簾子進了門。她緊走幾步來到陶灼華榻前,關切地俯下身去問道:“夕顏,可好些了沒有?”

    黃氏年逾三旬,雖然保養得宜,眼角也已經有了細細的魚尾紋。

    她身著雪青色涼綢右衽帔子,臂間鬆鬆挽著淺赭色的披帛,露出腕上一對冷翠色的玉鐲,福態的圓臉上透著和煦與溫柔的微笑。

    望著一直對自己疼愛有加的舅母,陶灼華本想露出開心的笑容,卻又牽動久遠以前的記憶,驀然間便淚流滿麵。

    是了,這個時候自己的名字喚作夕顏,並不叫做灼華。

    景泰三年的瑞安長公主綺年玉貌,新科探花郎風流倜儻,兩人春風得意,花前月下賞盡良辰美景。蘇世賢枉負賢名,早忘了糟糠之妻陶婉如在家癡癡等候。

    陶婉如月子裏望眼欲穿,等來的卻是京中一紙休書。

    為了大好前程,蘇世賢義無反顧做了瑞安長公主的入幕之賓,自此常住京城,將陶氏母女棄若敝履。

    娟娘曾悄悄與陶灼華提過,那時節陶婉如哀痛心死,本想拿白綾了結自己,隻是瞅著榻上陶灼華烏眸璀璨,卻又婉然歎息道:“稚子何辜。”

    母女二人被聞訊而來的舅父陶超然接回家的時候,陶灼華尚在繈褓。

    陶婉如感歎人生無常、朝露易逝,傷心之餘替剛剛出生不久的女兒取名夕顏,而姓氏則冠了自己的陶姓,以此與蘇世賢抽刀斷水,老死不相往來。

    夕顏,大抵是淺紫與粉白的色澤,鄉間最常見的竹籬架上時常有它的身影。清早繽紛綻放,晚間悄然枯萎,一朵花隻有一日的生命,卻也效法葵花暖暖向日傾,不肯輕易向命運屈服。

    陶婉如以此回味對過往種種的傷痛,更以此慨歎留不住的韶華時光與最美好的愛戀,更將蘇世賢這個人從自己與女兒的生活裏一筆塗去。

    回想過去種種,隻引來陶灼華追憶無限,瞧著待自己堪比娘親的舅母,她哽咽著泣不成聲。

    黃氏瞧著陶灼華滿臉淚痕,隻當做她依舊傷心母親故去,好脾氣地從袖間取出帕子,替陶灼華拭著臉上的淚珠,輕言軟語哄道:“好孩子莫哭,舅母曉得夕顏傷心。你娘雖然不在了,還有舅舅與舅母、春晚與雨濃陪著你,還有娟姨與茯苓,咱們依舊是一大家子人。”

    陶春晚一直立在黃氏身畔,她身量比陶灼華高挑,挽得鬆鬆的發髻上簪著幾朵潔白的梔子花,上頭還沾著晶亮的雨珠。一抹輕素如藍的紗裙上綴著白色的絲帶,也寄托著她對逝去姑母的哀思。

    聽黃氏提到自己的名字,陶春晚上前緊走了兩步,與陶灼華相偎著坐在榻上,憐惜地說道:“正是,雨濃不方便進來,特意叫我帶些小玩意兒給你解悶。莫要哭壞了身子。”

    瞧著陶春晚打開的一方木製玲瓏綢緞小匣,裏頭整齊地排著陶雨濃雕刻的幾隻玩偶,陶灼華隻覺得熱淚上湧。她垂眸點頭,暖心地往黃氏懷中靠了靠,又伸手輕輕攬住了陶春晚的腰身。

    打從繈褓中就住在陶府,陶灼華從前與年長自己兩歲的表姐、連同小著自己一歲的表弟幾乎是形影不離。

    陶家本是商賈,也不過多講究那些男女七歲不同席的規矩,姐弟三個時常一起溫書、一起遊玩。打從陶春晚過了十二歲的生日,黃氏才略略限製兒子進出兩姐妹的院落,到不阻止她們依舊禮尚往來。

    陶婉如時常以淚洗麵,養就陶灼華從小性子便有些膽怯與懦弱。而陶春晚賢淑柔慧、陶雨濃大氣豪爽,幸虧有著這姐弟二人的相伴,才給了陶灼華寂寥的童年間無邊的亮色。

    捧著陶雨濃雕的小玩藝兒,陶灼華不自禁回想起前世親眼見到表弟的死不瞑目,水汪汪的大眼睛裏又韻滿淚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