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弩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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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清宮內光線昏暗迷離,一旁的紫銅嵌琺琅龍紋香爐裏,龍涎香的味道濃鬱沉滯,依然衝不散厚重的藥氣,更兼著窗扉深閉,氣味愈加刺鼻。

    瑞安長公主深深地皺皺眉頭,無視劉才人的參拜,漠然從她身旁走過,敷衍地對景泰帝行了個禮,便在離著龍榻幾步之外的紫檀木雕花軟榻上坐下。

    見劉才人一時無措,眼中碎芒瀅瀅,隨時有種想要落淚的柔婉,景泰帝愈加憐惜,溫和地衝她揮一揮手,示意她和其他宮人先下去。劉才人如蒙大赦,慌忙行禮告退,打從瑞安長公主身畔經過時,更加恭順地垂下頭去。

    殿內一時空曠安靜,景泰帝這才支起身子,想與瑞安長公主說幾句話。行動間又牽動一陣咳嗽,憋得臉皮紫脹,許三慌忙捧過了漱痰。

    炕桌上擱著新泡的楓露茶,釅釅透著香氣,瑞安長公主環顧四周,見再無旁人,隻得自己遞了茶盞過去。

    景泰帝一口飲盡,揮揮手讓許三也下去,又喘息了好一會兒,才漸漸平息下來,有氣無力地說道:“瑞安,你已經都知道了吧?”

    瑞安長公主臉色如常,唯有眸間如寒霜輕覆,掛了厚厚的冰花。她低低叱道:“那混蛋乘人之危,分明是要我的命,皇兄您可千萬不能答應。”

    景泰帝眼中一片死灰,他重重歎道:“瑞安,你是監國長公主,也是染指朝政的人。你來說一說,今時今日大裕皇朝有說不字的權利嗎?”

    瑞安長公主被景泰帝一句話噎住,情知無力抗衡。她將鳳目一睜,有些猙獰地大聲說道:“皇兄,梓琴可是您的親外甥女,從小金尊玉貴,又與壽兒有著婚約。便是為著她與大裕的名聲,您又如何能舍得將她送去大阮?”

    兩家本是親上加親的美事,蘇梓琴百日之即,瑞安長公主便為她討得郡主的封謂,而且早早與太子李隆壽定了今世姻緣。

    兩人青梅竹馬,再無旁生枝節,隻等著蘇梓琴及笄之後,便會成為李隆壽的太子正妃,他日便是大裕的皇後。

    一旦被送去大阮為質,有大阮帝君與瑞安長公主的罅隙在先,誰能料想蘇梓琴是否能在那虎狼之地保全清白?將來要母儀天下的人,絕不容得有一絲絲汙點,不然便是整個大裕皇朝多少年都無法洗脫的恥辱。

    況且大阮提出的要求苛刻,提出要瑞安長公主的長女一世不得離開大阮半步,將來要做大裕皇朝皇後的人,如何能長久滯留他國?

    景泰帝的意思,分明是要將早先的婚約一並抹殺,不顧及蘇梓琴的死活。

    瑞安長公主豈容得愛女受此奇恥大辱,她雖然淚水盈盈,話語間卻絲毫不退縮,而且一語雙關地質問道:“皇兄,大裕皇朝已有百年的曆史,難得如今淪落到要靠弱女子維係不成?”

    景泰帝曉得她是在譏諷自己不理朝政,臉上是深深的疲憊。他眼中閃過一絲歉疚,依然硬著心腸答道:“瑞安,你僭越了。身為皇室子弟,連朕都身不由己。若大裕不能保全,梓琴與壽兒不是一樣沒有立錐之地?這件事朕心意已絕,你不必多說了。”

    兄妹二人在此間爭執,瑞安長公主聽得那僭越二字,沒有絲毫膽怯,反而輕蔑地一笑,反駁道:“這幾年來,臣妹身為監國長公主,僭越的事情做了不止一回,皇兄此時才拿這個壓人,到好似讓臣妹聽了天大的笑話。”

    許三立在外頭,聽著裏頭隱隱的唇槍舌劍,到好似見慣不怪。他一抹額間的冷汗,再次隔著簾子傳話:“陛下,太子殿下在宮外求見。”

    心知必是為著蘇梓琴,景泰帝有些惱恨兒子的不曉事,卻也隻能悠悠一歎,吩咐道:“此事也關係到他,叫他進來吧。”

    太子李隆壽是聽得朝臣們議論紛紛,才曉得大阮提了這麽苛刻的條件。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表兄妹兩個從小一起長大,況且又有了婚約,想起蘇梓琴嬌酣甜美的笑容,時刻猶如暗香浮動,他又如何舍得讓心上人遠離?

    從上書房出來,李隆壽連衣裳都沒有換,便徑直奔乾清宮而來。

    瞧著瑞安長公主在座,李隆壽眸間驀然一亮,含了抹淡淡的喜色,又極快地收斂了表情,換了一幅深沉而憂傷的容顏。

    他先是向景泰帝行禮,又見過瑞安長公主,這才小心翼翼問道:“父皇,兒臣都已經聽說了,想必姑母也是為著這件事進宮,咱們可有別的法子?”

    景泰帝嗓中腥鹹無比,曉得並不是什麽好兆頭。瞅著李隆壽強做鎮定偏又耐不住急切的神情,他壓下心上的失望,淡漠地望了兒子一眼,半晌沒有說話。

    李隆壽等不得景泰帝的回答,隻得將救助的眼神轉向瑞安長公主,瑞安長公主眸色堅定,衝他輕輕頷首,白衣少年心上驀然一鬆,露出了隱隱的笑意。

    兩人以目傳語,景泰帝雙眼雖然渾濁,卻瞧得一清二楚,越發恨其不爭。

    此刻妹妹與兒子都在眼前,他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咳嗽著吩咐道:“壽兒,你去瞧瞧朕榻前的漱盂。”

    李隆壽神情驚疑不定,恭順地走到景泰帝榻前,彎腰掀開那漱盂蓋子一瞧,立時便楞在了當場。他顫顫喚了一聲父皇,兩行眼睛竟潸然而下,顫抖著將漱盂捧到瑞安長公主前頭。

    瑞安長公主眉頭輕蹙,以帕掩住口鼻彎腰瞧去,那漱盂中一縷深紫的血痰觸目驚心,顯然已是無藥可醫。

    景泰帝從前百般遮掩,硬撐著等到了戰爭結束的這一天,如今心事漸了,已然無所牽掛,也不懼叫兒子與親妹妹知曉。

    景泰帝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他拿雪白的帕子沾了沾唇角的血漬,目無表情地說道:“朕大限已至,此時若不交出梓琴,你們二人覺得大裕皇朝又能支撐多久?”

    瑞安長公主眼淚在眸中打轉,半晌無言以對,太子李隆壽卻已經黯然垂下頭來,臉上全是悲切與傷感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