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家書

字數:3198   加入書籤

A+A-


    煙雨迷離,梨林深處埋葬了陶婉如那一縷幽魂。

    幾抔黃土,一杯薄酒。隨風飄散的紙錢都化做青煙嫋嫋,陶灼華倚在娟娘的肩頭,被淚水洗過的雙眸恍若積水空明,清湛而又深遠。

    主仆一行默默下山,行至山腳的寺廟,陶灼華要管家領著人候在外頭,自己請了香,隻帶著娟娘和茯苓進了大殿。

    鍾磬聲聲,平和的梵音佛樂格外使人沉靜,陶灼華拈了三柱香,虔誠地拜倒在左側的蒲團上,恭恭敬敬叩下頭去。

    泥雕貼金的西方三聖像慈眉善目,悲憫地望著腳下芸芸眾生。陶灼華無限感激,佛菩薩既給了自己重生的機緣,也給了自己挽回一切的希望。

    捐出五十兩燈油錢,陶灼華在寺廟裏的燈塔間為母親點了長明燈。她靜默地隨著引路的小沙彌登上塔頂,將油燈供在佛龕前,又拿了幾吊錢,請小沙彌日常替自己勤為打掃,這才順著佛塔略顯逼仄的木梯走下來。

    上一世為母親流了太多的眼淚,今生已然沒有那麽多的傷悲。世間自有公道,陶灼華此時想得更多的是如何討回本該屬於自己和母親的東西,讓那些令自己飲恨四十餘年的人都不得善終。

    後事處理得宜,看似一切步入正軌,陶灼華獨居的小園依然靜謐而幽然。

    她手裏有著陶府對牌,卻極少對府中事務指手畫腳,除卻偶爾支使娟娘去囑咐老管家幾句,其餘大小事務一概不理。

    陶春晚姐弟二人離府之前,陶家便辭退了當初專為三人請的教習先生。

    陶灼華自己卻是筆耕不輟,她尋了冊衛夫人的孤本,每日早晚各臨一張簪花小楷,或者手繪丹青,極是修身養性。

    更多的時候,陶灼華喜歡一個人去書閣翻一翻陶超然留下的萬冊藏書。

    陶家的書閣是個二層小樓,一層掛著幾幅前朝大師的真跡,多是陶超然喜歡的名山大川,其間有一幅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用墨極為淡雅,瞧著古拙自然。

    名家傳世之作,大約千金難求,卻被陶超然隨隨意意掛在牆壁,陶灼華不由多瞧了幾眼,對陶家的家資有了些新的認識。

    一麵麵高大的書櫃貼近牆壁佇立,櫃頂幾乎與承塵相接,全是碼放得整整齊齊的古籍線書。一些珍貴的孤本則鎖入下頭的抽屏,連同陶超然附庸風雅收藏的棋譜、琴譜,林林總總歸置了一堆。

    通往二樓的樓梯散發著鬆木清洌的香氣,樓梯口擺著兩隻錯落有致的紫檀木高腰束腿花架,幾株潔白的文殊蘭次第開放,素若秋惠披霜。

    陶灼華輕挽了披帛,軟底的青緞繡花鞋踩在鋪著墨綠氈毯的木梯上,一時寂然無聲,越發顯得書閣裏靜謐無比。

    平日慣用的紫檀木雕花書桌上收拾得幹淨整齊,鋪著潔白的雪浪紙,拿紫檀木嵌銀的鎮尺壓住一角。剛剛研好的鬆墨散發著淡雅的香氣,一隻紫毫筆吃透了墨汁,規規矩矩擱在小巧的蓮葉型青玉筆舔上。

    陶灼華啜飲了一口茯苓提前泡好的正山小種,便在鋪著淡綠色玉堂富貴墊子的玫瑰椅上落了座,翻開了前日不曾讀完的?青州誌?。

    前世裏不曾留意,今生雖然重新來過,眼前依然迷霧重重,不曉得何時才行撥雲見日。陶灼華悵然掩了書卷,手裏握著杯盞發呆。

    空氣中漂浮著鬆墨特有的香味,聞著令人心神安寧,陶灼華卻有些收不住自己的思緒。複又提著裙裾地下了樓,陶灼華瞅著書樓裏滿架古籍、還有那些一字千金的前朝遺跡,陷入深深的沉思。

    七月中旬的一個午後,老管家接到了陶超然寄回的第一封信。

    海上通訊不便,陶超然是請了阿裏木幫忙,由他的信鴿將信送回陸地,再走官府驛站將信遞回陶府。

    除卻道了安好,陶超然吩咐老管家立即緊縮陶家名下的產業,務必韜光隱晦。還指了京中幾處烈火澆油的產業,要他抓緊時間易手。

    信裏另附著寫給陶灼華的家書,陶超然言簡意賅,在那裏頭指明了自己這一趟西洋航行的線路,鄭重允諾了陶灼華大阮再見的約定。

    老管家心有疑慮,對主人的話卻半點不打折扣。瞧著主人寫得十萬火急,他星夜便派出心腹之人北上,直奔京都皇城。

    陶超然的家書令陶灼華無比欣慰。除下那一身孝衣,她特意換了身陶春晚贈予自己的銀線刺繡纏枝花鬱金束裙,外頭罩了件玉簪白滾鬱金色寬邊的夾衣,又將那家書仔仔細細讀了一回。

    掐算著行程,陶灼華細細推測,舅父一家的船隊此時早出了大裕地界,隻怕已然離了中原,航行在通往西洋的浩渺大海之上。

    今生還未與蘇世賢照麵,第一個回合卻贏得幹脆漂亮。

    想那蘇世賢懷揣瑞安長公主的指示來到陶家,也不過人去屋空,唯有自己弱女一個,由得他費心拿捏。

    陶灼華曉得因為大裕兵敗,陶超然對自己的話上了心。而老管家使人進京,大約便是舅父采取的第一次行動了。

    那時節瞧著陶家的藏品公然掛在蘇世賢的書屋,她心裏既恨且苦,唯有暗自神傷。如今卻是金蟬脫殼,叫蘇世賢乘興而來敗興而返。想到此節,陶灼華不由言笑晏晏,眉間似灼灼桃花,姹紫嫣紅無限。

    娟娘瞧著陶灼華臉上帶了笑容,自己也跟著高興,晚間親自下廚弄了幾個小菜,再取了盞玫瑰露,主仆三人依舊同桌用膳,開開心心消遣了一回。

    陶府裏重又回複往日的寧靜,陶灼華院內正屋的的白燭與牌位卻一直未撤,陶灼華時常過去燒些紙錢,撫摸著母親的牌位說幾句話。神情雖不是特別憂傷,眸子卻格外幽靜深湛。

    娟娘瞧著陶灼華方才添了些紅潤的小臉,生怕她睹物傷情再添些心病,便婉轉地提醒了一回。陶灼華隻是淺淺而笑,眼眸輕素若醉:“咱們再等幾日,指不定還有從遠處趕來祭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