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耄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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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一早,瑞安長公主命人先將陶灼華帶進芙蓉洲,瞧著她的裝扮得體,又囑咐了她幾句麵君的規矩,這才攜了她一同入宮。

    不過一日未見,景泰帝兩頰顴骨更是高高,依然是劉才人侍藥,捧著藥碗柔婉地立在一側,見了瑞安長公主進來,仍舊瑟縮地退在一旁。

    景泰帝擁被而坐,把目光投向隨在瑞安長公主身後的陶灼華身上,無精打采地問道:“就是她麽?瞧著年齡也算相當,卻毫無出彩的地方。”

    陶灼華步履沉穩地上前行禮,身上一襲青緞宮裙剪裁合宜,腰間束了寬幅素錦、繪繡唐草花紋的銀綠色腰帶,溫柔恬靜的眸子格外沉靜。

    她規規矩矩地往景泰帝麵前一跪,聲音聲音天生的甜糯清軟,恭敬地說道:“民女陶夕顏叩見皇帝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十歲的女孩子珍重芳姿,若一脈梨蕊清綻,那麽樸實無華。她態度不卑不亢卻又典雅從容,對景泰帝方才語話中的褒貶渾不自意。

    景泰帝認真打量著陶灼華的舉止,果然瞧見了那份迥異於同齡人的沉靜,心下暗自點頭。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果然替大裕留了一線生機。

    瑞安長公主對陶灼華方才自稱姓陶顯然不大滿意,皺著眉頭說道:“她如今還未認祖歸宗,依然從了母姓。這幾日世賢傷了腳不大方便,過幾日便會為她去宗人宗易姓,再上了玉碟,與梓琴一樣正式歸到臣妹府中。”

    景泰帝唇角掛著絲無可奈何的笑容,指著陶灼華對瑞安長公主說道:“你為了梓琴與壽兒,果真舍得下大價錢,雖是西貝貨,這一番儀態舉止幾可亂真。”

    那句壽兒咬得極重,想是景泰帝心內波濤澎湃,萬分不甘不願卻也隻能認命。瑞安長公主憶及當初景泰帝一力主張毀親,顯然對蘇梓琴十分嫌惡,如今萬事俱備,不怕他不應,便露出華麗灼目的笑容。

    她黑發美釵,烈焰紅裙堪比繁花更絢麗穠豔,不自覺便帶出了囂張的氣息:“皇兄說笑了,夕顏本就是臣妹府中的長女,與梓琴和壽兒何幹?”

    若不是蘇世賢誤事,陶灼華的名字早上了宗人府玉碟,瑞安長公主有些懊惱蘇世賢的拖遝。她不理會景泰帝話語中暗含的諷刺,淡淡說到:“既然人已經見過,皇妹這便帶夕顏回府了。”

    “慢著”,景泰帝一手扶著架子床的闌幹,弓著身子想要坐起,卻偏偏有心無力。劉才人慌忙擱了藥碗,一手用力扶住景泰帝的腰身,另隻手將一隻明黃色五福捧壽的大迎枕墊在他的腰後,這才勉強坐穩。

    景泰帝一麵對長公主揮手,一麵說道:“你且去禦書房吧,朕與她說幾句話。”

    瑞安長公主緊緊抿著嘴唇一眼不發,似是在考慮要不然把陶灼華留在這裏。她冷冷說道:“夕顏年紀小,又是才來京裏。皇兄若是簡單問訊幾句到無所謂,可別說些有的沒有的,到時候嚇著孩子。”

    陶灼華雖是垂著頭,卻敏銳地捕捉到兩兄妹間的暗流湧動。

    若說兩兄妹感情不好,景泰帝又怎舍得大權旁落?可如今再無旁人在場,想是他們都不將陶灼華這樣的女孩子放在心上,氣氛才如此詭異。

    景泰帝喘息了一會兒,方才聲音低沉地說道:“木已成舟,你還有什麽好顧慮?朕不過瞧著她還算幹淨,沒被染上汙濁氣息,想說幾句話透透氣。”

    瞅瞅低眉順目,儀態尚算周正的陶灼華,瑞安長公主眼角的餘光再掃過同樣低眉順目的劉才人,唇角這才輕輕牽動,露出絲不達眼底的微笑。

    她撫著陶灼華的鬢發,佯裝愛戀地低頭說道:“莫怕,我令菖蒲候在外頭,你好生與陛下答話,待說完了咱們回家。”

    故園歸去才是家,長公主府隻能算做是處牢籠。陶灼華壓著心間的譏誚,恭敬地福身領命。她與劉才人同時側身,瞧著瑞安長公主朱紅遍地金的裙角逶迤,如流水一般拖在墨玉地磚之上,泛起華麗的印記。

    劉才人直待長公主的鑾駕出了乾清宮,才折轉身望了景泰帝一眼。兩人之間似是有著默契,景泰帝微一點頭,劉才人便默默退出,將房門輕輕闔上。

    殿內再無旁人,景泰帝一陣喘息之後,連著咳了幾聲,陶灼華忙替他捧起榻前的漱盂,又服侍他淨了口,景泰帝這才掙紮著坐直了些。

    他手上握著一根耄草,蠟黃的臉色泛起死灰之色,目光卻一掃方才的渾濁之色,轉而一片澄明:“丫頭,你認得這是什麽嗎?”

    耄草卜卦,周易玄而又玄,自大周文王手上傳下,如今已然曆經千百年,陶灼華並不陌生。她認真答道:“認得,是卜卦的耄草。”

    景泰帝點點頭,認真說道:“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你興許便是那唯一的變數,因此朕才想與你說幾句話,你願意往下聽麽?”

    乾坤六十四卦,每一卦中又有六爻,之間變數無窮,陶灼華昔年從何子岑那裏學得一點梅花易數,隻能算是略懂皮毛。單看景泰帝這個樣子,到似是其間高手,她想有求於他,便認真答道:“陛下有話請說,夕顏洗耳恭聽。”

    你曉得他們為什麽要帶著你去大阮,又是去做什麽嗎?”景泰帝將手撫在胸前順氣,平息著嗓中幹澀之意,目光炯炯地望著陶灼華。

    想起長公主曾與自己提及大阮,將一片江南沃土描繪得天花亂墜一般,陶灼華恭敬又不失童真地回道:“長公主曾說與民女,大阮風光秀美,多為大裕所不及,要民女隨著府上大人去大阮開開眼界。”

    景泰帝死死盯住眼前的女孩子,瞧著那雙黑白分明,若墨畫秋波一般的明眸微微一歎,竟然問道:“他們沒有告訴你,去了便再不能回來麽?”

    陶灼華微微搖頭,目光淡然而又悠遠。她柔順地笑道:“長公主不曾這麽說,不過…臣女卻猜到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