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七章 琴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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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子岑一笑應允,明知離約下的時辰尚早,卻已是約束不住自己的腳步。

    他連趙五兒也未帶,自己捧起一架古琴,信步走到青蓮宮的外頭。隔著那一帶湖水,與陶灼華的居所兩兩相望,忍不住想象著佳人步上竹橋的模樣。

    前世未曾來得及說的話,換做今生重新續起。如今已經有了相交的默契,也該坦然麵對前世所有的離殤與誤會。何子岑緩緩撥動了琴弦,熟稔地奏出記憶中的曲調,想將今日的坦承相認送做陶灼華及笄的禮物。

    激動與忐忑兩相交織,何子岑眼望九曲竹橋時,眼前又漫過最後那夜他與她相擁遊在湖中的畫麵。何子岑記得那一刻自己對她橫加的指責:“夫妻十載,你終歸故土難離。”

    那時節陶灼華哀哀痛哭在他的膝下,他卻不肯聽她的辯解,讓她身背黑鍋離去。那之後國破城亡,她與何子岱究竟能否活著離去,何子岑都一無所知。

    何子岑急切地想知道答案,又是那樣近鄉情怯。隻怕那答案揭開之時,留給兩人無法撫平的傷痕。

    琴音初時顫顫,一如他此刻種種情緒紛遝而至的煩亂,及至身倚曾被兩人喚做三生石的大青石,瞅著備在湖間的一葉扁舟,何子岑才終於漸漸變得平複起來。

    該來的終歸要來,兩人之間終歸要敞開心扉。不管換得陶灼華怎樣的埋怨,他總該求得她的諒解。何子岑深深呼吸,做好了與陶灼華相認的準備。

    琴音若竹上幽雪,嫋嫋間消散在夜空之上,驚起了宿在樹上的鳥雀,發出婉轉的啼叫。縷縷琴音動人,徐徐飄進青蓮宮內,聽得陶灼華心上一震。

    陶灼華亦是方才用過晚膳,此刻正對鏡理妝,期待著晚上的相會。不承想何子岑來得如此之早,她拿著螺子黛的手指便就顫顫,停在了眉心一側。

    心湖如被風乍起,吹皺了一池春水。

    她舉著螺子黛淡掃峨眉,畫了一個昔年最愛的樣式,竟對這貌似尋常的見麵存了絲忐忑,心底有股衝動漸漸泛起,忽然迫切地想與前世的他重新相認。

    茯苓聽著外頭悠揚的琴音傳來,一時竟有些發癡。不知怎得,她覺得那從未聽過的琴音竟有些熟悉之情,好似久遠以前,有人也曾守著她這般為陶灼華彈起。

    “小姐,這是趙王殿下的琴音麽?怎麽好似在哪裏聽過?”茯苓替陶灼華結著發辮,簪了兩枚東珠鑲的發佃,對那琴音越發迷惑。

    前世熟悉的琴音一起,兩世相思驀然入骨,陶灼華忽然有些想哭。

    那一曲《如夢令》的小調,是前世的何子岑酒後譜成,兩人又一節一節修過,本該是琴瑟合鳴。今夜唯有琴聲倥傯,卻也不減當日風情。

    陶灼華倚著妝台重新聽來,不由自主地隨著哼了幾聲,完全恍如隔世。

    從前的猜測已然有了九成九的決斷,今夜這琴音一訴,陶灼華再無懷疑。原來命運果然待自己優渥,她的子岑也是來自前生。

    困擾了陶灼華四十年的迷底早已揭開,她迫切想要與何子岑一訴衷腸,曲音輕柔地過渡了兩拍,陶灼華便熟稔地隨上了何子岑的節奏,低低哼唱了兩句。

    手指掠過搭在熏籠上的姹紫嫣紅,陶灼華不曉得該選哪件裙衫。從前最愛的碧綠色絲裙早在四十年的獨守間湮沒,卻發覺依舊是喜愛那一款素紗的玉簪白。

    陶灼華取過裙裳,撫著廣袖上一枝挑繡的淡紫丁香,晶瑩的眸間已有淚光閃爍,不經意便滴上腳下水綠色的宮緞繡鞋,將一朵早綻的荷花打得濕漬。

    琴台上的古琴散發著悠悠的桐木香,陶灼華的素手輕輕掠過,卻已然隨上了宮外人的曲調。她無言地坐向琴台前,追尋著記憶深處的舊時光,開始緩緩撥動了琴弦。

    殿內聽癡了的不僅是茯苓與菖蒲,還有立在窗畔神色蒼白的娟娘。

    殿外的少年人是誰,早是不言而喻。娟娘聽得宮內宮外儼然出自一人之手的旋律,再望望清湖瀲灩的陶灼華,絞著帕子的手開始微微顫抖。

    少年人的兩情相悅,娟娘自來隻有祝福。她不曉得的是,不知道打從何時起,兩人之間有了這樣的默契。她不期望陶灼華攀龍附鳳,隻希望她一生平安順遂。

    娟娘有著比菖蒲與茯苓更多的顧慮,深深曉得皇親貴勳們的婚事大多自己做不得主。眼見陶灼華煙絲醉軟,早是情絲暗挽的模樣,她隻怕這可憐的姑娘一顆芳心送出,得來的卻是黯然神傷。

    眼見得陶灼華指間調落了最後一個音符,已然立起身來,想要迫不及待地出宮去。娟娘思之再三,終究往前走了兩步,輕輕攔住了她。

    夜風簌簌下,是娟娘青衣白裙的素色身影,顯得那樣孱弱。她臉色有些傷感,輕輕喚住陶灼華,低低問道:“灼華,是誰吹的曲調如此悠揚,聽得讓人心醉?”

    麵前明眸善睞的女孩子已然長成,娟娘欣慰之餘更有深深的擔憂。

    陶婉如遇人不淑,搭上了一生的幸福。如今外頭那霽月清風的男兒,不知道能否是陶灼華一生的良人。

    陶灼華約略曉得娟娘心間的隱憂,她覺得自己已經有足夠的能力將今世的幸福握在手中,便就輕輕點頭道:“娟姨,外頭此刻是誰,我心知肚明,您放心。”

    夜涼如綢,娟娘手撫廊外斜溢過來的一枝如火榴花,三分忐忑的眸間有七分深深的關懷。她輕聲問道:“灼華,已是夜色闌珊,你確定要此時出去見他麽?”

    仿佛感染了娟娘的擔憂,有低低的吠叫自花叢深處傳來。毛色烏黑油亮的楸楸迅捷如電,轉瞬便跑至陶灼華麵前,攔在了她的腳畔。

    楸楸亮如琥珀的眸子宛若星辰,它抬起前爪搭住陶灼華拖曳在地的裙裳,露出些許不安的模樣,又低低嗷嗚了兩聲,想要阻攔她的腳步。

    伴了自己五年的忠犬儼然深重感情,陶灼華蹲下身子輕點著楸楸油亮的鼻頭,衝娟娘露出安心的微笑:“娟姨,您放心,我曉得自己在做什麽。”(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