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你也比我大不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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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6

    第二天午後,修頡頏來醫院接宋儒儒,去他們約定好的地方修補過去。

    從市中心出發向西南城郊開去,約莫一小時左右的車程就可以到達市最大的公墓,宋佳寧的骨灰就安放在這裏。

    雖然昨天下了雨,但今天卻是個難得的好天氣,打破了每逢掃墓必下雨的規矩。宋儒儒沒有手捧鮮花也沒有帶其他任何。修頡頏並不知道他們要來的地方會是這裏,自然也是兩手空空,等到了公墓入口他才覺得稍有不妥。

    “空著手不好吧……”

    宋儒儒笑了,“我去你家見你父母你都不要我買禮物,怎麽你來見我媽媽卻要帶禮物?”

    “我不讓你買你還是買了啊……”修頡頏小聲說,“我去買束花吧。”

    “不用。”宋儒儒搖搖頭,“我媽媽不喜歡花,她喜歡別的禮物。”

    “是什麽?”修頡頏問道。

    宋儒儒抬起手衝他指了一下,“你啊。”

    修頡頏清俊的五官稍稍變色,“你要做法把我打包送去給你媽媽嗎?”

    “我媽媽喜歡看書,你回頭給她念書吧。”她從包裏拿出宋佳寧生前常看的一本普希金詩集遞給他。

    修頡頏接過書小心翻看,宋儒儒走在前麵帶路,進了入口後她先是向左走了幾步,又忽地轉身折回向右邊走。修頡頏低頭看書,一個沒留神宋儒儒已經撞到了他麵前,好在他眼疾手快趕緊伸手推住她,奈何修頡頏抬手的高度恰好是宋儒儒的身高,他寬厚的手掌抵在她腦門上,將她精心打理的空氣劉海盡數擼起,場麵一度陷入尷尬。

    他不好意思地收回手,不動聲色地轉移話題,“你怎麽又分不清左右了……”

    宋儒儒忍著怒火把衝天的劉海擼回來,“我沒有不分左右,我是不知道該往哪裏走。”

    修頡頏微微一愣,他還未開口,宋儒儒就自己先說了,“因為這是我第二次來。”她第一次來是為了安放骨灰,此後二十年再無踏足。她不是不思念母親,隻是一直不敢麵對。“這裏變化太大了,我不知道該怎麽走了……”

    修頡頏將手裏的詩集合上,牽起她一隻手來,“那你跟著我走吧。”

    宋佳寧的墓坐落在公墓最高處的山頂,雖然宋儒儒從未再來過,但墓前並無荒草,石碑也不破敗,碑前雖無水果鮮花,卻有點過香灰的痕跡。

    “看起來師傅倒是常來呢。”宋儒儒淺笑了一下,在墓碑前鄭重跪下。她張開嘴,卻隔了許久才發出聲音,那聲音喑啞低澀,一點都不像她平日幹脆利落的嗓音。

    “媽媽,我來了。”

    非常簡單的五個字,宋儒儒說完時已是淚流滿麵。她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些什麽,因為隔了太久太久,二十年來她有那麽多的情緒,那麽多的故事,開心的、難過的、遺憾的……那些本該每天都向母親傾訴的話一句句積壓在她心裏,一天一月一年,三年十年二十年,最後築成了她心中堅硬的堡壘,將她的心全然封閉。

    修頡頏靜靜地站在一旁,耐心地等她一點點釋放出情緒。天氣晴好,山頂的風卻很涼,他將外套脫下輕輕搭在她肩上,爾後打開詩集朗聲念了一首致凱恩。

    “我記得那美妙的一瞬,在我的麵前出現了你,有如曇花一現的幻影,有如純潔之美的精靈……我的歲月就那樣靜靜地消逝,沒有傾心的人,沒有詩的靈魂,沒有眼淚,沒有生命,也沒有愛情……”

    他的聲音本就如高山流水般清雋,此刻山高風疾,他念出的每一句詩都被秋風卷起,雋永如斯。

    宋儒儒的哭聲漸低,最後歸於平靜,她輕輕站起身來,將墓碑上深刻的一行字細細撫摸了一遍。“對不起。”她輕輕說,“你教了我那麽次,我還是沒能分清左右。”

    “那天的路好黑,我一個人跑了好久,沒有報亭,也沒有小賣部,一個人都沒有……”

    “一直跑到頭我才發現跑錯了方向,等我跑回去的時候火已經好大了……”

    她像一個犯了錯的孩子回家向母親承認錯誤,她戰戰兢兢害怕被責罵,但她更害怕的是再也沒有機會認錯了。

    “媽媽,我跑錯了路,是右邊,不是左邊……”

    修頡頏明白了,宋儒儒想要修補的不是那些沒能與母親一起完成的事,也不是因為失去母親而產生的孤單寂寞,她想要修補的是一直沒能說出口的道歉。

    “其實到現在,我還是會分不清呢……”她深吸一口氣,勉強笑了一下,“月真師傅應該告訴過你吧,大學軍訓時我還被教官留下來單獨訓練向左轉,到現在就連駕照也沒考過。”

    “你以前和我說犯錯不要緊,隻要及時改正就好。可我一直改不過來,所以我犯的錯很要緊吧。”

    這世上每一個人都可以對她說那不是她的錯,唯獨她自己不能。她應當難過,也應當痛苦,但不應當被原諒。一旦她被原諒,她就無法麵對那場熊熊烈火,也無法麵對二十年來孤獨的自己。釋懷不是不再自責,而是承認與麵對,不再掩飾,也不再逃避。

    錯誤是抹不去的,懲罰她已然品嚐,那麽就隻剩下坦然前行。

    “媽媽,我希望你永遠不要對我說沒關係。”

    下山路有些陡,修頡頏走在前麵,宋儒儒跟在他身後。他的長風衣披在她身上像一個大罩子似的將她從頭蓋到腳。修頡頏提醒她,“衣服長,小心踩到會摔跤。”

    宋儒儒原本低著頭數台階,被他打斷便問道,“你剛才念的是什麽?”

    “致凱恩。”修頡頏還是不放心,伸手去牽她卻隻牽到長長的衣袖,索性拉著衣袖帶著她往下走,“其實剛才沒有念完,後麵還有兩段。”

    他說罷輕聲念起,“這時在我的麵前又出現了你,有如曇花一現的幻影,有如純潔之美的精靈。我的心在狂喜中跳躍,為了它,一切又重新蘇醒,有了傾心的人,有了詩的靈感,有了生命,有了眼淚,也有了愛情。”

    “我以為普希金隻寫過假如生活欺騙了你呢。”宋儒儒自嘲地笑了一下。

    “你媽媽好像很喜歡這首詩。”他搖了搖手中的詩集,“這首詩的書頁右下角翻痕最深。”

    “可能吧,我以前都不敢去看這些東西。”宋儒儒長長吐出一口氣,“現在好了,回去以後我要好好看看她留下的書。”

    修頡頏將詩集遞還給她,他眉頭微微動了一下,回憶起她方才在墓碑前說的話,“你母親去世的時候失火了嗎?”

    宋儒儒點了下頭,問他,“恩,怎麽了嗎?”

    “沒什麽。”修頡頏搖了搖頭,隻是小聲說,“火是很可怕的。”

    宋儒儒的關注點還留在他手中的詩集,“謝謝你剛才給我媽媽念詩,既然是她最喜歡的詩,那她一定很高興。”

    “我給她念她最喜歡的詩,她給我我最喜歡的你。”修頡頏牽著她的衣袖笑起來。

    宋儒儒稍稍嫌棄地看了他一眼,“你每次告白選的地方可真糟糕……”

    “這裏不糟糕啊。”他不解地眨了眨眼,“這是有你媽媽的地方,沒有哪裏比這裏更適合了。對了,你知道你父親在哪裏嗎?”

    宋儒儒搖搖頭,“我媽媽雖然去世了,但我還知道她在哪裏,可我從來都沒有見過我父親,是生是死我都不知道。”

    修頡頏沉默了一會問她,“那關於你父親你有想修補的事嗎?”

    “沒有。”她很幹脆地說,“因為我對他一無所知,所以也沒有任何遺憾。他沒有出現在我的生命裏,我也不用給他留下什麽位置。”

    他抬起手在她的腦袋上輕輕摸了摸,將她被風吹亂的劉海理好,他淺淺笑著說,“那你一個人長大,真的好乖啊。”

    宋儒儒驀然一怔,自她長大有記憶起,她與“乖”就好像沒有任何關係,她也是第一次聽到有人說她“乖”。這個字在她看來除了有天生的寵溺之感,更有些因為他比自己年長才可以以此誇她的感覺。除了上課和討論學術,大部分日常裏她都沒有把修頡頏當作比自己年長的人,因為有時候他才更像個孩子。可他這麽說,她倒覺得心裏莫名一癢,嘴上也隻是嗔怪而已,“你也比我大不了多少……”

    “稍微大一點才剛剛好。”他有些得意地昂起下巴,“要是再大一點就有代溝了,所以兩歲不多不少。”

    “你是我老師,我們當然有代溝。”宋儒儒故意使壞地說。

    “我喜歡做你的老師。”他倒也不急,仿佛早就認真思考過這個問題,“因為你給了我全新的世界,所以我也想給你一些你不知道的驚喜,我沒有你聰明,就隻能多看書做你的老師才能實現了。”

    宋儒儒聽見了一聲清脆的“滴”,然後她的心哢嗒一聲打開了門,就連層層堡壘裏都有帶著暖意的微風輕輕吹進,拂過她深藏的傷口。既然過去都可以修補,那麽再深的傷口也是會愈合的吧,隻要再多一些溫暖,再多一些可期待的幸福……

    開虐前奏,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