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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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直到很久以後,陸風才知道,當時自己對母親的這種依戀在心理學中有一個專業的名字——斯德哥爾摩綜合症。

    而且他知道,形成斯德哥爾摩綜合症的條件其實非常嚴苛,首先最好是極端封閉的場所,讓你認為逃跑是絕不可能的。接著是死亡受到威脅,而且除了加害人的觀點外無法獲取任何其他人的觀點。最後在百般折磨後給與甜蜜地療傷,人質便會徹底對歹徒產生依戀,最後成為(他/她)的奴隸。

    在陸風的記憶中,一個黑暗的房間、一盞台燈、一張白紙、一根皮鞭、一個女人便是構成他世界的全部。那時的他覺得整個世界就剩下兩個人,一個沒日沒夜地折磨人,另一個沒日沒夜地被折磨,他甚至沒法將夜裏的噩夢與白天的噩夢分清,除了將自己的思維鍛煉至純鋼般嚴密,陸風沒有任何辦法逃脫懲罰。

    孩子的天性在很早以前就已經徹底蒸發了,陸風覺得自己就像下潛至深沼底的遊魚,在久暗中自己也變成了黑暗的一部分,個性被磨滅了,眼睛被抹去了,隻剩下一顆大腦像心髒一般在黑暗中跳動。

    如此這般過了好久好久,突然有一天,黑暗中洞開了一扇大門,刺眼的陽光衝破海麵,抓住了本該消失了的遊魚的眼。

    陸風艱難地睜大眼,看到的卻是一個陌生女人的麵孔。她蹲下來緊緊地抱住自己:

    “孩子,你叫陸風對吧?別害怕,我們是兒童福利聯合會的,你的母親涉嫌虐待兒童已經被拘禁起來了,所以不用擔心,以後再沒有人會傷害你了!”

    陌生女人一邊檢查他脖子上的淤痕,一邊歎氣說:“真可憐……還這麽小……”

    陸風的神經已經被鍛煉得麻木,此刻他隻感覺心裏像被掏空一樣,雖然被掏空的隻是黑暗。扯著木偶的弦一旦斷了,木偶便也散架了,陸風的感覺就類似於此。

    之後的一切陸風感覺自己就像隨波逐流的海草,他被推向一處,然後馬上又被推向另一處,兒童福利會告訴他已經與他父親取得了聯係,但又說可能要晚點才能讓他們相見。由於陸風已經到達上學年齡,不久他們便安排他入學附近一所小學。

    陸風好奇地打量著熙熙攘攘從各個方向湧入這所小學的孩子,每個孩子都牽著大人的手,顯得興高采烈。

    走在校園裏,他第一次知道,這個世上竟然有這麽多人,從前他在書本上了解到世界有大概60億人口,而眼前這麽多的人竟隻是那之中的九牛一毛,不,連一根毛發都算不上。

    “陸風,上學後要乖乖聽老師的話,好好跟同學們相處,知道嗎?”那個解救了他的陌生女人蹲下來跟他說道。

    就在此時,一把渾厚的聲音從高處傳來:“你好,你就是陳主任吧?接下來就由我帶陸風去報道吧,辛苦你了!”

    陸風抬起頭,他看見逆光中出現了一個人影,但卻看不清楚臉龐。盡管如此,聰明如陸風也已經知道他是誰了,他是母親的敵人,他的敵人以及他所有的嚴酷訓練所要打倒的目標——他的父親陸雲天。

    女人顯然嚇了一跳,忙站起來給對方行了個禮,然後緊張兮兮地說:“陸、陸局你好!”

    陸雲天雙手負在身後,氣定神閑地說:“感謝你們聯會為我兒子做出的努力,作為一名父親,我隻能說我真是相當不稱職。”

    “沒、沒這回事,您能在百忙之中抽空出來已經很了不起。話說回來,陸風真是個優秀的孩子,他很堅強,能夠將他救出來是我們聯會的榮幸。”

    陳主任接著說道:“既然陸局也親自來了,我就不打攪你們父子,先告辭了。”

    說完後女人匆匆地離開了。陸風仔細地觀察父親的神態,他感覺有一股力量在他的眉宇和言行間湧出,讓人肅然起敬。他知道,這股力量的名字就叫做“權力”。

    “陸風,你知道我吧?”陸雲天稍稍俯下身對他說。

    陸風冷靜地點點頭。當自己還在繈褓時他就已經離開了自己,因此陸雲天問的是“你知道我嗎?”而不是“你記得我嗎?”對於這點,陸風自然再清楚不過。

    “很好!”父親說道,接著邊走邊對陸風說:“小蘇啊她什麽都好,就是凡事太較真,不管是對她的丈夫還是她的孩子都是一種不幸啊。”

    陸風知道他在說誰——蘇文婭,那個手執皮鞭和戒尺,他的恐怖天堂中的天使。從母親的隻言片語中,陸風早已得知她曾經是陸雲天的學生,可是就在陸風誕生後不久,他就提出了離婚,這個打擊對有些神經質的蘇文婭來說可是致命的。麵對著拋棄了自己的男人在仕途上反而越走越順,強烈的嫉妒心讓她走上了苦心孤詣的報複道路,而陸風就是這條路上的第一個犧牲者。

    第一天的上學隻是例行報到,正式上課是從翌日開始。在學校出來後,陸雲天便開車送陸風到一間高級公寓。打開門,一間不同於以往陸風所呆的黑屋的明亮大廳出現在他麵前。

    “以後你就在這裏生活吧!”陸雲天有些疲憊地說,就像在安頓一件麻煩的物品似的,“每天到時候就會有傭人來給你洗衣做飯,書房裏有電腦,喜歡就玩玩遊戲悠閑度日吧,你應該也吃了不少苦才對……”

    陸雲天將鑰匙給了陸風後就轉身離開了,留下孩子一個人站在空蕩蕩的大廳中央。至於為什麽不是跟父親一起生活或者至少臨走前給個感人的擁抱,這些問題從未出現過在陸風腦海裏。

    對於他來說,漸漸適應了自由感覺的小心髒正砰砰跳個不停,起初的空虛感已經被滿滿的現實充斥,他覺得自己的手腳應該伸得更長,長得要把這個大廳占滿,把這棟大樓占滿,把這座城市占滿,甚至應該把整個世界占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