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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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潮”以讓人咂舌的速度偃旗息鼓了,一切好像又恢複到了過去,學生不再像機器一樣做同樣的事情說同樣的話,課堂秩序又回到了老師手中,暗湧退去,學校重新找到了安定感。
但是伴隨而來的卻是成績的下降,學生的平均成績很快又被打回了原形,從拔尖位置回到了中遊水平,這也讓校長大為尷尬,因為不久之前他才憑借著學生成績上的“管理有方”得到上級的賞識,這顯然會給他的仕途埋下不確定因素。
於是有一天他私下對馬濤說:“別管那麽多陳規俗調了,有些時候放開讓學生自治也未嚐不是好事,這屆學生眼下還有一年就要畢業了,成績對於他們考上好中學至關重要,要是這屆學生能爭爭氣,馬老師絕對能記首功!”
這段話讓馬濤的心七上八下,他當然知道校長的言下之意是讓他重新掀起“浪潮”,也十分明白這樣做的目的並不是為了學生“考上好中學”,但是校長十分狡猾,什麽也沒有明說,把責任全部留給他。最後那句話也讓他十分在意,因為現在他正與另一個班主任競任年級主任的職位,這次的功勞無疑會對他有莫大幫助。
猶豫再三,他還是找到了陸風。這天班裏正在上自習課,馬濤將陸風叫了出去:“陸風啊,上次跟你談話後,老師回去也想了很多,我看‘浪潮’未必就是浪費時間的活動,你們年輕人有自己的努力方法,還有一年你們就要畢業了,老師希望你能繼續開展這項活動提高同學們的成績,就像你說的,這樣將來大家都能實現理想,過更好的生活,你說是嗎?”
陸風淡淡地答道:“就按老師說的辦好了,但是我有個請求!”
“什麽要求?”
“請您將‘浪潮’納入學校的正式社團。”陸風說,“您也知道,這是最快的方法。”
馬濤愣住了,他沒有想到陸風提出這樣的要求,隻好含糊地應道:“這、這個問題我也不能定奪,不過我會將你的提議轉告校長他們進行商量的……”
一周後,“浪潮學習會”正式成立了,陸風任學習會會長,馬濤擔任輔導老師,主要任務是提高學生自學能力和學習積極性。
就像被一根無形的指揮棒指揮著一樣,學生的成績不久後就開始上揚了,而且越來越多的人加入到“浪潮”當中。整間學校變得猶如軍營一般,經常有學生排著隊列在操場上踏步前行、高喊口號,除此以外大家都心無旁騖地學習,學校中再也聽不見嬉笑怒罵聲,氣氛森然恍如靈堂,個性被消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堅忍和高效的集體性。
教師們一開始覺得自己格格不入,無所適從,但是漸漸也被這種龐大的集體力量感染,開始按照學生的步調進行備課了,而且就像陸風安插在各個班級的“思想治安官”一樣,教師們也在不知不覺中擔當起這份責任。
結果就是,在經曆了短暫的應激反應後,被“浪潮”撕開的體製的傷口開始愈合,而且愈合得似乎比之前還好,大家都融洽地生活在同一校園下,仿佛本就是如此一樣。在一種明確的、毋庸懷疑的共識下,每個人都不需浪費一分一秒,盡情地將自己的才華發揮到共同目標上。
生活有條不紊地進行著,每周“浪潮學習會”都會在學校體育館裏舉行一場動員會,通常先由各班的代表進行學習心得發言,最後由會長陸風進行總結以及啟發性動員(解釋浪潮存在的意義及目的)。
這天體育館裏也聚滿了人,坐在講台上的是陸風和馬濤。這天天氣很熱,聒噪的蟬鳴聲從四麵八方湧來,雖然很熱,但是會場一片肅然,大家都聚精會神地傾聽來自台上的發言,真正身處其中的人感覺自己就像一汪寧靜湖水中的一顆水滴,再怎麽張狂也無法破壞當時的氣氛。
前麵的人一個接一個發言完畢,大家都開始屏息等待著陸風的發言。對於他們來說,陸風的話幾乎就是真理。但與往常不同的是,陸風始終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抬頭望天。
其他人也不自覺地抬起了頭,體育館上空開著許多扇天窗,陽光從天窗透入,看上去猶如一塊巨大的布幕被戳出的無數小洞,小洞中射入的陽光碰到空中複雜交錯的鋼鐵橫梁後又被截成數不清的光束,光束不停地移動,形成了奇妙的“體育館極光”。
時間就在這“極光”的變幻中流淌,不知過了多久,陸風吹了吹麥克風:“喂喂……”
他輕聲地做出了宣布。這時有的人還沉浸在空中的奇幻景色當中,但就算是最認真傾聽宣布的人,在那一刻都覺得自己出現了幻聽。
陸風宣布道:“我玩膩了,浪潮根本就不存在,大家都散了吧!”
十四、
驚愕、不解、懷疑、沮喪……所有情緒都溶解在眾人的嘩然聲中。然而映在陸風漠然的眼神中沒有任何色彩,陸風從站台上站了起來,徑直朝體育館門口走去。大家都期盼著這個集體的首腦可以停下來說些什麽,甚至隻要他矢口否認說過的話他們都會義無反顧地相信。
可惜陸風直到最後什麽也沒說,他離開了,而且再也沒有回到他一手建立的“浪潮”。第二天,當“陸風轉學了”的消息在校園中傳開時馬上引起了轟動,陸風最後的那句“我玩膩了,浪潮根本不存在”也隨著他的離開成為了讓人費解的懸案,“陸風”的名字理所當然成了校園裏的一個傳說。
時間很快過去了兩年,一天晚上,在飛馬中學初二(3)班的門口站了一個陌生人。晚自習的校園裏靜悄悄的,來者皮鞋踏在水泥地上發出的鈍響在走廊上也格外響亮,教室裏的同學都禁不住好奇,紛紛從課本上抬起頭看向窗外。
負責晚自習的女老師隻好不耐煩地走到門口,壓低聲音問道:“這位先生,請問你找誰?”
“我找陸風。”中年人答道。
“您是?”
“我是他家長。”
女老師抬了抬眼鏡,陸風的父親還從未在學校出現過,隻是聽人傳說是個很有地位的人物。
“陸風爸爸你好,你也知道現在正在上晚自習,希望您能長話短說!”說完便吩咐陸風從教室裏出來。
一個坐在角落裏並不出眾的男孩走了出來,跟著中年人身後走了出去。他們沿著樓梯往上走,一直來到了學校的樓頂陽台上。
烏雲遮住了星空,繁華的城市夜景卻燈光璀璨,在陽台上看去有種上下顛倒的錯覺,仿佛下麵才是一片星海。浩瀚的城市星海倒映在陸風的眼鏡中,他嘴角微揚,問道:“請問找我有什麽事……鄒警官?”
警官微笑道:“用你那智商超過200的腦袋想想吧?”
“你是想知道某些問題的答案吧?”陸風問道。
鄒隊笑著說:“怎麽會?我隻是想來跟你敘敘舊,但是既然你提到了某些問題的答案,我就不客氣問問了,你建立所謂‘浪潮’的真正目的是什麽?後來又為什麽突然放棄了?”
陸風笑道:“這才是你真正想問的吧?”
鄒隊不置可否地撇撇嘴:“當我聽到你建立了這麽個社團的時候,我就知道你之前所有的行為和機巧用心都是為了這個目的。即使在你離開學校後我也沒有停止調查,我從你的班主任和學生口中打聽了全部細節,據說你要創造一個沒有時間浪費的世界?”
“這你也相信嗎?”
“我可不敢小看你。”鄒隊笑道。
“隻不過是一場實驗。”陸風說道,他指著下方的城市星海,“問你個問題,你說這樣的城市是一座自由的都市,還是一座封閉的牢籠?”
鄒隊知道這個天才少年腦中思考的方式與眾不同,但還是直覺地回答:“一座自由的都市。”
少年點點頭:“沒錯,自由的都市裏色彩繽紛、五光十色,所有創意都能在這裏恣意綻放,任何人通過努力似乎都能伸展自己的抱負,這可能是人類曆史上最自由的時代了。但在我的眼裏同時又是一座封閉的牢籠,每個人都被困在相同的標準準則下,從出生起就接受著也許違反自己天賦的教育,穿著不一定完全合身的標準尺碼衣物,在社會價值和輿論導向下連想法也變得標準化,就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綁架了一樣,我們都成了一個巨大社會機器中的一個個標準件,而可怕的是,幾乎沒人發現這點。”
“……可是,這跟你建立浪潮有什麽關係嗎?”鄒隊覺得這個話題沒什麽探討價值,忍不住打斷道。
陸風解釋道:“要想顛覆這一切就必需先了解自己的能耐,我想看看自己到底能將人改變到何種程度?又能製造出多少標準件?浪潮就是這樣的實驗!”
“那你的實驗無疑是成功了,但為什麽又在很短時間內放棄呢?”
陸風表達了自己的看法:“小學生就像一張白紙,在上麵塗塗畫畫算不上什麽本事,但是要將一幅世界名畫變成自己的作品就極其困難了。不得不承認,經過了數千年的磨礪發展,現在的社會已經成為一件精巧的傑作,無數雙曆史的手共同揉捏出一個‘完美’的圓,即使連我也無法做到。”
鄒隊驚訝地聽到這個自負的天才說出“不可能”,他說:“你知道嗎?你離開了學校後,‘浪潮’還在繼續發展,雖然遠不如你在時的發展速度,但是規模也還在擴大,說不定有一天會成為左右世界的力量啊……”
“即使這樣我也不會後悔自己的決定,況且隻要我一天還在浪潮,有個熱心的警官就會一直盯著我,讓我無論做什麽都縛手縛腳。”陸風笑道。
鄒隊點點頭:“我當然不會放任你幹傻事,而且我到現在還堅持你應該把天賦用在有建設性的事業上,所以今天我還想說一句,隻要你願意,我可以利用我掌握的任何資源去培養你,但是你要保證不做任何離經叛道的事。”
陸風露出了感激的表情,說道:“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不過請放心,我向你保證不會再做那些你口中的離經叛道的事,除非有一種情況發生……”
“什麽情況?”
“簡而言之,亂世。當這個世界失去平衡,一切權威消失殆盡,世界急需另一種權威重新統治時,也就是所有人都充分絕望的末日。”
“如果這樣的世界永遠不會出現呢?”
陸風離開了欄杆,轉身走了開去,夜風將他的白襯衫吹得高高揚起,雲層散去,一輪皓月懸掛在高空中,猶如一隻看向人間的巨眼。
“不會的,這一天總會到來,雖然沒任何憑據,但我會一直等待,一直等待……”
看著消失在樓梯間的少年的背影,老警探深吸了一口氣,不知是失望的歎息,亦或是對來自未來的血腥的夜風的恐懼,這一切情緒都融入了黑暗中,在依舊色彩繽紛的巨大城市上空飄蕩,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