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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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月:
這是一封寄不出去的信了,上次給你寫了一封寄去你原來的中學,可是被退回了,失去與你的聯絡,常常讓我不安。
預選後我讓你好好複習,不用回長信給我,但是一定要告訴我你家裏的地址,就是擔心後期沒法聯係。如今擔心終成事實。我給了你我家裏的地址,然而你也並沒有給我寫信,我不知道你發生了什麽事情,這才是我最擔心的。希望你一切都好。
至於我,一切也都很好。如今正在省城的一所中專院校上學,我遵守了和爸媽的約定,中考剛好達到公費中專分數線,於是我就來了這裏。
回頭再去想從前,簡直像夢一場。的確,我也是做了無數個長長的夢,夜晚做夢,白天也做夢,我似乎要在夢裏過完我的一生。又或者我夢見的都是我的前生?
中考一結束,我就徹底放鬆了,至於結果我從來不去想。我決定服從命運的安排,但不管怎麽安排,我都會好好走下去。但是當命運安排到達之前,我要放空自己,奢侈享受一回假期。於是我選擇了白天黑夜地睡,睡到昏天黑地。我爸在我考完之後就買了電視機,還是彩色的。我在地上鋪張涼席,就坐在涼席上看電視,沒有任何人來阻止我,幹擾我。我就整天看電視,看累了就睡,睡醒了接著看。不分日夜,就這樣虛度時光。
偶爾我會聽到門口納涼的鄰居問我媽:“小雲怎麽都不見出來乘涼?晚上也躲在家裏,不怕熱出一身痱子嗎?”
偶爾渾身酸痛的時候,白天會在門口溜達一下,huó dòng幾分鍾,鬆鬆筋骨,被鄰居瞧見了就會驚訝問我:“你的臉怎麽那麽白?!”我原來皮膚就白,想必此時更是蒼白吧。天天不見天日,黑皮膚也該捂成白皮膚了。
做過的夢也很精彩,堪比diàn yǐng。有武俠世界的fù chóu故事,故事裏我的家被仇家焚毀,父母拚命護著我的安全,最後不敵仇家,我和父母還是失散了,東躲西藏,一番奔逃後,我找到落腳的的地方,於是拜師學武,發誓報仇,尋回父母親。一次練武時,一個失足墜落懸崖,突然的失重中,我驚醒了。揉揉眼睛,發現自己是活在安穩的現世中,便揉揉眼睛,接著倒頭就睡,想把故事繼續做完。
還有夢見墳堆的噩夢。我曾經接連幾天都做同樣的夢。夢裏我常常被困在那個上下學必經的墳堆裏走不出來,明明看見了旁邊的圩埂,但是走著走著就繞回去了,急的我想哭哭不出來。有時候夢裏會有個看不清麵目的男孩子帶我走出去,大多數時候是同學嬉笑著路過剛好發現我,於是招呼我一塊走。
印象最深的一個夢,是一個傍晚,我又路過墳堆,墳堆間的草地上開滿了紫色的紫雲英,,像是紫色的雲彩鋪在地上,還隨著微風輕輕擺動。我不由自主地就走上那塊紫色的雲毯上,當我一踏上那片雲毯,四周響起了梵音。我嚇壞了,趕緊想要逃離這個可怕的地方。可是我又迷路了。每個墳堆前不知道什麽時候豎起了木牌,應該是誰誰誰的墓之類的墓碑,我想看看到底都是誰的墓,靠近木牌卻看不清字,眼前又莫名的飄起了白霧。我曾經坐在新教學樓的窗下,多少回被清晨的秋霧和冬霧的縹緲吸引,一次次地神遊天外。純白的輕霧一點點被冉冉升起的太陽照得越來越薄越來越淡,那景象多美啊!可是夢裏的霧多麽可怕,我看不清木牌上的字,也看不清回家的路。焦急間,我聽到青青在叫我:“小雲小雲,你在幹嘛呢?快點過來!”我向她的聲音看去,卻隻看到一個朦朧的身影。我大喜,趕緊求救:“青青,你快來帶我走,我看不見路,出不去了。”青青嗬嗬地笑:“哦,你出不來啊,挺好,挺好,你就待在那裏也不錯的。”然後她的影子也淡了。我急的大喊:“青青,你別走啊,別走!”
然後我就醒了,胳膊是半抬起來的,保持著想要留住青青的姿勢。
這些夢於我是痛苦的,我沒日沒夜地睡,就是想要逃避他們所有人,逃避去想學校裏的所有事。我隻要知道中考結果,然後老老實實地去接著讀書就行了。然而連夢也不放過我。
直到有一天傍晚,我媽喜滋滋地拿著一張紙條進來,告訴我我考上中專了。紙條是餘老師寫的,托鎮上的一個即將上初三的女生帶來給我。紙條上簡單寫著兩行字,一行是“段小雲:486分”,另一行是“公費分數線:485分”。我以高出中專錄取分數線一分的成績考上了中專,我不知道是該遺憾還是該高興。但有一點是值得欣慰的,那就是我的人生有了新的規劃,我在展望未來的時候,就很少再醉生夢死了,噩夢也漸漸地少了。我開始做一些準備,和爸媽商量可以填報哪些誌願。我首先就和他們說明,曆屆考上中專的學姐們選報的熱門院校——衛校和師範學校,我都不會去選。我不想將來去醫院工作,我怕聞到消毒水的味道,更看不得醫院裏的生死離別。我更不願意去師範學校,將來去當老師,我對老師這個職業很抗拒。爸媽也同意了,在他們看來,隻要考上中專就等於將來吃皇糧了,至於將來在哪裏吃皇糧,那不都是皇糧嗎,哪裏都一樣吧。
去學校填報誌願的那天,我沒有看到青青,倒是看到了張木晨,他考的很好,比我好的多,但是他準備去讀市裏最好的高中,那邊還給他免了學費。他一向是知道自己要什麽的人,不會隨大流。我聽說大偉也去和他讀同一所高中。那個高中考上大學的幾率很高,所以錄取的都是最優秀的中考生。我也沒看到方俊,但我聽到有人議論,他也考上高中了,一所普通高中。但是我不想聽到別人提他的名字,提關於他的事,所以我遠遠地走開了。可是既然又回到學校,我又怎麽能忘記這裏曾經發生過的所有事情呢?短短一個多月的時間,發生了那麽多事情啊,我覺得是超出我這個平凡女生的承受能力的,然而不管能不能承受,我都已近受下來了。
回憶是心痛的,也許這也是我中考完後選擇日日昏睡的原因吧。
我至今也沒弄清楚這一切到底是從何開始的?我又是怎麽卷入其中的?我隻知道我對方俊的感覺很微妙了,習慣了他來找青青玩鬧,但是我既然已經發覺了他和青青在一起了,就從來沒有再想別的。
可是預選之後,我覺得方俊不怎麽來找青青了,青青也明顯不再像以前那樣愛笑愛鬧。也許即將迎來中考,大家都卯足了勁複習。方俊的進步是有目共睹的,青青成績下降很令老師們擔憂。她畢竟是餘老師女兒,其他老師們還是比較關注她的學習的。貌似平靜的校園其實裏麵是一根根繃得無限緊的弦。
於是一個黃昏,我們決定放鬆一下。
我們在圩埂坡上用紅磚搭了一個簡易的小灶,其實就是三麵磚,正麵留一個燒火口,頂上兩邊搭了兩塊小磚,中間的空口處正好放一隻鋁製的飯盒。我們要用這個小土灶自己煮飯吃。我們先用飯盒煮飯,燒火的材料不用發愁,大家都有一堆做過的試卷和用過的草稿本。我們煮了三盒飯,用去了大量的紙,看著付出無數心血的試卷化作灰燼,竟然有一種發泄的痛快。菜很簡單,都是大家從家裏帶來的下飯小菜。卻比食堂所有的菜都香。光吃小菜有點不像樣,於是大偉提出他去他媽那裏弄點肉來。
圩埂坡上有好幾處炊煙嫋嫋,大家平時沒有娛樂就用這種開小灶的方式找樂子,導致坡上被燒了好幾團黑乎乎的焦草地。偶爾微風吹過,帶出一團冒著煙的灰燼,於是坡上負責往灶裏填紙的人難免被熏得咳起來。而旁邊觀看的人就會幸災樂禍地大笑。不過呢,也不用幸災樂禍多久,填紙燒火的工作我們是輪流來的。我們宿舍全體都參與了做飯huó dòng。輪到青青的時候,三盒飯已經做好,雖然還沒打開盒蓋,那飯香已經撲鼻而入,我們都認為不用任何下飯的小菜,吃白飯也是可以的。
大偉姍姍來遲,我們取笑他的速度像蝸牛。大偉笑說,為了這幾片肉和母親大人費了好大一番口舌,她非得要給我們炒好了帶過來,如果炒熟了帶來吃,還有什麽意思?
我們紛紛說是。然後一致決定,這煎肉片的燒火工作就讓大偉來做吧。青青自告奮勇說她來翻肉片。
大偉接著往灶裏塞紙卷,青青把飯盒放灶上,用筷子把三嬸洗幹淨又切成薄片的五花肉一片片夾進飯盒。飯盒不過一塊紅磚的大小,一次隻能放幾片而已,所以大家都耐心地一旁說說笑笑,並不著急吃。這個天氣,飯也不容易涼下來。
很快,烤肉的香氣散發開來,引的不遠處其他同學頻頻向我們這邊張望。要知道我們平時做野餐從來都沒有葷菜呢。不是因為大家都是苦哈哈的學生,即使是有錢同學,在這學校裏又哪裏去找肉來煎呢?我們也就是沾了大偉和青青的光,有個承包食堂的媽媽才能tí gòng現成的食材。
可是負責翻麵的青青突然跑開了,去到底下的池塘邊吐了起來。因為還沒吃晚飯,隻幹嘔出幾口水來。我們幾個閑在一邊的女生就圍過去看青青。青青臉色有點煞白,勉強笑著對我們說:“這肉這樣煎出來感覺有點惡心哎,你們到底能不能吃得下去?”我們也笑,想想也是,除了撒了點鹽,這肉裏可是什麽調料也沒有,雖然聞著香,到時候吃起來未必可口呢。
這個小插曲沒有影響到我們的心情,我們野餐不是全為了吃,而是享受這難得的悠閑。一天天的埋頭苦讀,我們需要偶爾的放鬆一下繃得太緊的神經。
我們六個人分吃了那三盒米飯,就著小菜和大偉煎的五花肉,吃了個心滿意足。青青說肉惡心,事實上比我們在飯桌上吃過的所有紅燒肉都香。盡管我們一勸再勸,青青卻堅決離肉遠遠的,隻就著吳婷帶來的酸菜吃了小半盒白飯。
我們所有人都沒有想到,青青的嘔吐不是因為五花肉看起來惡心,而是因為她懷孕了!
但當時的我們一無所知,所以也就不能了解青青當時內心的恐慌和焦灼。
周五晚上上晚自習,周六我回家去了。周日下午提前來到學校。我來得早,學校還沒有什麽人。進了寢室,發現大偉和方俊都在,方俊臉上有一塊淤青,我好奇地看他的臉,首先想到的是他是不是在校外打架了。畢竟校霸的名號不是白來的,他在學校裏似乎也沒打過架,那隻能是校外了。我問他:“你臉怎麽了?要不要搽點藥?我這裏有綠藥膏。”綠藥膏是我冬天搽凍瘡用的,實際上它是治燙傷的。所以在我們眼裏綠藥膏是萬能藥膏。方俊避開我的直視,幹幹地一笑,其實就是咧了一下嘴角,說:“被打了,沒事。”大偉陰森森地接話道:“沒事嗎?沒事我再打兩拳。”
我愣住了,大偉這話的意思是方俊臉上的傷是大偉打的?可是大偉為什麽要打方俊?他們平時看著進水不犯河水,沒有交集的兩個人啊。
我疑惑地往裏麵臥室走,剛準備放下從家裏帶的日用品和小菜零食,卻發現青青躺在床上。臉色和那天嘔吐時一樣煞白的。
我走到床前,看見青青睜開眼來,原來她沒有睡著。看我過來,她有氣無力地說:“你把門關上,他們太吵了。”
我聽話地過去把門關上,方俊和大偉也不吭聲了,分坐在兩張床上。
青青招手讓我坐在她身邊。我搬了把小凳子坐在她床邊。我剛想開口問她這詭異的氣氛是怎麽回事?方俊又怎麽會當大偉的麵來我們宿舍?。。。。。。
沒等我開口,青青突然流下淚來,我慌了,感覺一定是出什麽大事了。我問她:“青青,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小雲,我犯大錯了。”青青低低地說著,聲音哽咽起來。
我握住青青伸在薄毯外的手,在這初夏的天氣裏,她的手冰涼冰涼。
我忍不住聲音顫抖起來:“青青,到底怎麽了?你別嚇我。”我預感到有我不能承受的事情發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