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遊走到廚房，很自然地看到了媽媽放在廚具旁已經準備好了的糯米和粽葉。印象中，家裏包粽子最近的一次是他考上大學的那一年。

    他不喜歡吃粽子，媽媽也不喜歡，包粽子很多時候是為了端午節的儀式需要。但對於他們而言，這無疑是有些浪費的。媽媽拜了半輩子的神，但還是沒能留下爸爸，所以她已經變得沒有那麽在意這樣的事，儀式什麽的也都不在乎了。直到周遊考上了大學，她才想起來“神”的位置，就又開始了尊重這份儀式，但並不是絕對，如果周遊沒有選擇回家，她還是會選擇像以前那樣隨便從鄰居家裏討來幾個粽子便算過了。

    媽媽不會在意自己能不能得到“神”的保佑，她唯一在意的是周遊能不能得到保佑。所以她對自己沒有什麽要求，什麽都好，過得去就行，但周遊就必須一板一眼地來，哪一方麵都不能偏頗。

    周遊很熟練地開始了自己的工作。這不是他第一次包粽子了，即使他去年沒有回家，也不會有陌生的感覺，好像一切都很自然的那樣。在那之前他有專門搜過包粽子的方法，不過等他親自動手之後他才發現，其實他並不需要刻意去記這些步驟，因為它們已然融進他的血液裏去了。

    他忙活了一會兒，就看到媽媽進來幫忙了。

    “媽，我自己做就行了，你去休息吧。”他抬起頭對媽媽說。

    “沒關係，我沒事。”她回答說，然後沒再理會周遊的反對，自己就幹了起來。

    周遊見狀也不好說什麽，隻好低著頭繼續包自己的粽子。

    “阿遊，那個女同學也在你學校嗎？你怎麽從未跟我提起過。”媽媽用一種責怪的語氣問。

    “誰？關欣？”周遊能夠想到的是那天幫他接了媽媽diàn huà的關欣。媽媽知道關欣，所以她會問起她並不奇怪。而且周遊確實沒對她說過關欣跟他是同一間學校這件事，因為沒必要說，他和關欣又不是什麽特別重要的關係。

    “對對對，就是你的那個高中同學！”媽媽笑著說。

    “她呀，你又沒問過我。”周遊裝作隨意地說，“反正她挺好的，比以前聰明多了。我那天不方便，她就幫我接了你的diàn huà，不過是一件很普通的事而已。”

    “她那天在diàn huà裏也跟我說了，我還以為你們有什麽呢……”

    “沒有那種事，我們是老同學，頂多就是很好的朋友。媽，你就不要亂猜了。”周遊眉頭一皺。

    “可我覺得她真的很不錯啊，人也老實，是個會過日子的女孩。你就沒有一點想法？”

    “我承認她跟你說的一樣，是個好女孩，但我確實對她沒有感覺。媽，我現在還不想這個問題，等以後再說吧，現在能養活得了誰？”周遊有些不耐煩地說，不過當他說完最後一句話後就後悔了。

    媽媽的笑容瞬間凝固，然後慢慢地變成了苦笑，原本灼彩的眼神也慢慢變得虛弱。她低著頭，像是自言自語地說：“現在是養活不了，養活不了……”

    “媽，我不是那個意思，我隻是不想那麽早就考慮這個問題。”周遊帶著些歉意說。

    “我知道，反正你自己有分寸就行了。”媽媽這時走開些伸了伸腰，以緩解自己的疲勞。

    “媽，你還是去休息吧，這裏交給我就行了。”周遊不忍心地說。

    這一次媽媽沒有拒絕，她的身體自己知道，真正累了的時候硬撐是沒用的。

    “唉，真是越來越沒中用了。”她轉過身步履艱難地走出去。

    時間過得很快，周遊的動作也越來越熟練，待將全部的粽子包好放進鍋裏後，他挺直身體扭了扭脖子，長舒出一口氣，然後才放心地從廚房裏走出去。

    “媽？”他小心地叫了一聲。因為媽媽並不在廳裏，也許是回房裏睡著了，所以周遊不敢喊得太大聲，隻是輕輕的一聲以確定她有沒有睡著。

    媽媽沒有應他。周遊就沒有再繼續喊，而是選擇了回到長椅上休息。長椅的位置正好與媽媽的房門呈45°，媽媽並沒有關上房門，所以從他的這個位置還是可以看到裏麵的一些情況。他驚訝地發現媽媽並沒有睡，而是呆呆地坐在桌子前，眼神呆滯，沒有一絲活力，整個人看上去蒼老了許多。

    周遊慢慢地向她走了過去，但一直到他走進房間，媽媽也沒有注意到有人走了進來。這時候周遊才看到她手裏拿著一張泛黃的zhào piàn，是爸爸的zhào piàn。蔚藍的天空，枯黃的大草原，爸爸挺直腰杆站著，麵帶微笑，眼睛裏似乎能看得出人影來。媽媽跟他說過，這張zhào piàn是她拍的，而在拍了這張zhào piàn的一個月後，爸爸就永久地離開了他們。

    媽媽經常拿著這張zhào piàn看，也是像這樣的呆呆地看，好像失魂落魄的樣子。但從來沒有一次像現在這樣，讓人看上去那麽虛弱，那麽孤獨。周遊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安靜地看她的模樣，從她幾乎滿頭的銀發和隨處可見的皺褶裏早已找不到她年輕時模樣的輪廓，這一刻他才忽然意識到，媽媽已經老了。

    記得跟他們家相熟的鄰居說過，媽媽以前是個很時髦的人，無論是衣服還是頭發，一切都是當時最流行的樣式。媽媽有時也很跟他說過自己的外家，從那個年代來講算得上是很不錯了，家業很大，有當海歸的知識分子，還有個當團長的舅舅。但後來媽媽愛上了富有文采的爸爸，那時的爸爸是個報社的小記者。媽媽的外家不同意這門親事，但媽媽最後還是跟了爸爸，也就離開了她原來的家，再也沒回去過。後來聽說她外家的人都移民到了國外，她就再也沒能知道他們的消息了。

    鄰居說，那時侯她媽媽剛到村子裏的時候，光鮮亮麗的，像個大明星似的。但後來媽媽就開始強迫自己像個農村婦女一樣去幹活，尤其是在爸爸死了之後。現在的她早已沒有了當年引人驚歎的“大明星”的模樣，變成了徹頭徹尾的農村婦女，甚至她已經蒼老得完全不能匹配她的年紀了。沒人知道她吃了多少苦，有時候周遊也會替她難過，如果她當初沒有選擇爸爸，她就不會這樣辛苦。但媽媽會笑著跟他說，如果是那樣的話，她會後悔死的。

    愛情是很偉大的，很早周遊就明白了這一點。爸爸很xìng yùn，盡管這份xìng yùn是建立在媽媽的不幸上麵。往往就是這樣，完美的相遇已是愛情賦予兩個人最大的xìng yùn，往後某一個人的xìng yùn注定要以另一個人的不幸為代價。後來遭受到的那麽多的悲傷，卻拚死也不肯退卻的，都隻怪當初的相遇太美。

    “媽？”周遊輕輕地喚了一聲。

    媽媽像是一下子驚醒的樣子回過頭來看他，她本能地將zhào piàn塞到懷裏，眼神帶著一絲惶恐，好像守護著最珍貴東西的小孩。直到她確定眼前的是自己的兒子，才放心地將手放開，眼神也變得平緩。

    “又在想爸爸阿。”周遊仍舊是輕聲說。

    “嗯。”媽媽低著頭，布滿皺紋的手指輕輕地撫摸過那張承載著她無限思念的zhào piàn。

    周遊覺得鼻子有點酸，眼睛裏好像有什麽要湧出來了一樣。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才強迫自己壓著情緒說：“媽，小時候你一直跟我講你跟爸爸的故事，講他的夢想，和你怎麽支持他的夢想，那時候我就一直在想……媽，你自己的夢想呢，我從來沒有聽你說過。”

    “我？早忘了。”媽媽笑著說。

    “再仔細想想吧，在那時候你還沒遇到爸爸之前……更沒有我，你那時想要做什麽呢？”

    “那時候我還是個沒心沒肺的小女孩，哪有什麽夢想。”媽媽又笑了，她的語氣很平靜，好像對以前的那個自己並不感冒。“我那時候想的頂多就是一輩子都住在大宅子裏，吃喝玩樂地過了這輩子算了。”

    周遊再一次沉默下來。良久，他才問出了他最想問的問題。

    “媽，你還想再回去那個家嗎？”

    媽媽這時抬起頭來奇怪地看著他，她意識到了兒子今天有點不對勁，但還是回答了他的問題。

    “我回不去了，你外公很倔的，我不會被允許回去的。而且，我也不想再回到那裏了。”

    “可那裏畢竟曾是你的家，如果可以的話，我還是希望你能回去的，這麽多年了，他們應該也是可以理解你的。或者……某一天我不在了，我也希望你可以回到那裏去，去做以前自己想做的事……”

    “呸呸呸！你在說什麽呢！”媽媽驚恐地看著他，“你怎麽了，不要想這種傻事，怎麽能自己詛咒自己死呢？！”

    “對不起，我隻是忽然想到了就這麽說而已。”周遊低著頭說，這是他預料到的媽媽的正常反應，就像那時的關欣一樣。他不在乎媽媽接下來會否給他dá àn，他隻是想要把他的想法告訴她，希望當那一天來臨的時候，她能有個目標，能夠給自己活下去的動力。

    在沒有我的世界裏繼續活下去。

    鐵門被緩緩打開，周遊的身影出現在一片白光中。實驗室內，科克眯著眼睛看著這位來訪的客人。

    “我說過，你會再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