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再去一次八年後。”周遊簡單地說明了來意。他的語氣平和，好像此前在他們之間發生的種種不快從未發生過。

    “能給我個理由嗎？”科克看著他的眼睛說。從周遊進來的那一刻開始，他就發現他的眼睛裏沒了往日的神氣，連一絲一毫的焦慮也不見了，隻剩下兩顆如死魚般的眼球。

    “我想要看看那個世界……看看在那個沒有我的世界裏，我的親人……她過得怎樣了。”

    “看來你已經接受了，嗯……比我想象的要快。”

    “接受了怎樣，不接受又能怎樣。我死後，在這個世界上會哭的並不是我。一直以來我拚著命想要活下去的理由也是為了她，而不是我自己。所以，要是我真的死了，我希望她能活的更好。”

    科克這次沒有應他，他掛著一絲並不顯眼的淺笑，轉過頭去替周遊啟動那台可以貫通未來的機器。

    “放心吧，你媽媽會理解你的。”科克說，很明顯他早就知道周遊說的是誰了。“很抱歉我是昨天才知道關於你家庭的事的，我很同情你，或許從一開始就不應該找你來進行這個實驗的。”

    “無所謂了，這並不是最糟糕的情況，不是麽？”周遊露出苦澀的笑，“起碼我現在還有機會知道她未來會怎樣，不至於讓我死不瞑目。如果她真的能按我的意思去做的話……我就了無遺憾了。”

    “好了。”科克站了起來，“沒什麽好說的了，你也不是第一次了，那麽，祝你好運。”

    “嗯，謝謝。”周遊慢慢躺下，然後緩緩地合上眼睛。在他合上眼睛的那一刻，他的內心由原本的鎮靜瞬間變得緊張起來。他依稀記得，在他第一次的穿越之旅時出現的那個女人的背影，這個背影很熟悉，但好像並不是媽媽……

    等到他睜開眼睛的時候，周圍的喧鬧聲幾乎淹沒了他。

    這是一處公交站。它應該是處於城市的繁華地段，而現在正好是下班的時間，所以這裏才會擠滿了人。周遊沒有作出任何的躲避動作，他甚至沒有這個意識。他直接從人群中穿梭而過，就像一片飄渺的魂魄在人群中遊走。

    他在尋找，尋找一個熟悉的人影。他還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出現在這裏，這個地方並不像媽媽會來的地方，所以他有點擔心，也有些奇怪，除了媽媽，還有誰會在八年後的現在想起他，一個死了六年的人。而且依靠這個人的思念，竟然能讓科克成功地將他送到了這個世界。

    “好，我現在過去。”熟悉的女聲吸引到了周遊的注意，他像是發現了新大陸一般趕忙朝那聲音的方向看去。

    他的瞳孔瞬間放大。原來那人距離他那麽近，所以他才能那麽清晰地感受到她的存在。

    她留著長長的波浪發式，向他的方向露出一個剛潔果練的側臉，嘴唇是淡淡的粉色，臉上塗上了一層薄薄的淡妝。一襲的事業裝表明了她上班族的身份，同時將她的身材完美地表露出來。在那之前，周遊從沒想過她也是有身材的女人。

    他實實在在地嚇了一跳。

    這個女人不是他的媽媽，而是關欣！

    為什麽會是關欣？他腦袋一下子混亂起來，邏輯在這一刻變得支離破碎，就像打散的拚圖。他不安地望四周望去，眼睛從車站上每一個人的臉上掃去，高興的、愁眉的、悠閑的……全在他的眼底，唯一看不見他最想要看到的那張臉。

    他意識到有什麽搞錯了。

    等到他回首看向關欣的方向時，她正好打開出租車的車門，俯身走了進去，同時手裏撥通了另一個號碼。

    周遊顧不上她了，他扭頭看向旁邊的站牌上的字眼，快速地確定了位置。

    跟他想的一樣，這裏確實是城市的繁華地段，隻是比起八年前更繁榮了，空氣裏似乎都能嗅到金錢的味道。不過周遊不在乎這些，他現在隻想一口氣跑回家，也許，媽媽還會像以前的那樣，在等待他的回來。

    他在馬路上狂奔起來，來往的車輛在他的身邊呼嘯而過，帶著低沉的噪音。他的速度飛快，如同一顆發射了的dǎo dàn，在車流中演繹出一道顯眼的光。

    “嗯，總之，這件事拜托你了，我會先過去。”關欣坐在車裏打著diàn huà，忽然她感覺到有一道光在自己的腦海裏閃過，嚇得她驚恐地往車後望去，又往車的兩側望去……她隱約看到了，在馬路上，有個人在飛奔，他哭喪著臉，就像走失的小孩……

    那個人再一次從她的腦海裏出現。關欣伸手扶了扶額，讓自己冷靜下來。有那麽一種感覺，他，好像回來了。

    “喂，你怎麽了？”diàn huà那頭的人關心地問，剛剛關欣沒有掛斷diàn huà，所以這個突然的變故讓他異常緊張。

    “呃，沒什麽，真的，我沒事。”關欣隨便應付了一句，“好了，我掛了。”

    說完，她掛上了diàn huà，沒有再給對方任何的機會。

    周遊還在狂奔，在不知不覺間他已超越了關欣所坐的出租車……

    也許是憑著記憶，也許是憑著感覺，周遊跑回了那條村子。經過了八年，村裏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幾乎失卻了原本作為村落的特色，變為了城市新的一個角落。以前隻會出現在城市內部的高樓大廈在這裏也開始節節拔起，連通往的道路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周遊確信自己完全是憑借著感覺回到了這裏。他順著村裏的大道上一路往裏走，走了一段路後才發現他原來的村子並不是真的完全消失了，還有一些以前的建築留了下來，保留著當年的韻味。隻是隱藏在這重重的高牆“怪獸”裏，被埋藏了起來。

    他的家也沒有消失，這間看起來破破爛爛的老屋子鑲嵌在周圍的現代化建築裏顯得格格不入。但即使隔著遙遠的大馬路，看著那扇緊閉著的木門，親切感就這麽回來了。

    唯一的“美”中不足的是旁邊鄰居家的房子已經消失了，變為一片空曠的廣場。他的家，竟然是唯一屹立在那裏的老屋子。廣場上還停著幾輛推土機和鏟車，高大的榕樹下幾個工人圍坐著聊天。

    周遊沒興趣去了解他們的談論，反正也沒人看得見他，他直接穿過了所有人，快速地走到了他家的門前。

    門兩側貼著的對聯已經褪色，露出一層白色的紙，上麵的內容也早已無法分辨。門角處還能尋得幾處明顯的蜘蛛網。這個家，好像已經沒有人了。

    周遊站在門前矚目，思想似乎飄回了小時候。

    他推開門走了進去。

    “媽，我回來了！”他興高采烈地說。

    “哎，你回來啦。”媽媽坐在長椅上抬起頭來看著他，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媽媽在鍋裏煮了番薯，等你回來吃呢！”

    “嗯，我知道啦！”他高興地回答，然後將書包隨意一甩……

    長椅上空無一人。不知不覺間，他走進了這間屋子，他想了起來，他不是一個實體，所以他不需要親手去推開門，他隻需走過來就行了。

    “媽，我回來了。”他大聲地說，就像以前他做的那樣。

    然而，在這個未來的世界裏，他回家了，可是，那個長椅上的位置卻無法回答他。媽媽沒有出現在那裏，鍋裏也不會有番薯，所有的一切都隻有一層厚厚的灰塵。

    他一步一步地走進來，直到走到媽媽的房門前。

    “媽，我回來了！”他又叫了一聲。明明就知道，不會有人應他的，無論那裏是不是真的有人。隻是內心的觸動，他覺得自己必須去做，就像他以前做的那樣。

    他駐足在那裏了很久，眼睛在環視著家裏的一切。依舊蓋著蓋子的餐桌、布滿灰塵的小型電視機、響著木蟲駐咬聲音的長椅和披搭在它上麵已經僵硬的毛巾，甚至是每一張小凳子的擺放方向……一切都是那麽的熟悉，好像從他離開的那天起就不曾移動過，所有的一切都保留著他記憶中的模樣。

    媽媽，離開了麽？他這樣問自己，很顯然，這裏已經沒有人住了，所以媽媽應該已經離開了這裏。現在他唯一擔心的是，媽媽會不會真的如他所言，回去她原來的家。

    如果真的是那樣，那麽就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結局了。雖然會有點恨媽媽為什麽會在未來忘了他，但至少能證明她看開了，適應自己一個人去生活了。

    但媽媽真的會這麽容易放開麽？爸爸死了將近二十年，她不也沒能放開麽？憑什麽過了六年她就能把那段記憶都留在這裏？還有，他還不知道如果不是媽媽的思念讓他得以穿越到這裏，在這裏存在著，那會是誰？難道是關欣麽？

    雖然還不知道媽媽是什麽情況，但這並不妨礙周遊想要好好地看一看這個家，好好地看看這個沒有自己的家在未來的模樣。

    他走回了自己的房間。僵硬的木板床上鋪著一張竹席，床角擺放著疊成豆腐模樣的被子，都鋪著厚厚的灰塵，像是有人在上麵撒了一層沙。而在床頭的枕頭上，放著一張zhào piàn和一張泛黃的紙。

    周遊原本沉寂的心一下子顫動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