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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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大張小張早上8點準時起床,洗過臉刷過牙,還拿出電熱水壺打了滿滿一壺井水,煮泡麵吃。她們吃飽喝足以後,昨晚的驚懼沮喪一掃而空,又對接下來的行程充滿信心,躍躍欲試。

    當天的天氣非常好,陽光明媚,天上有雲但不多,是一個適宜野外huó dòng的好日子。兩個人背上行囊,準備上路。但是該怎麽走,她們卻有些迷糊。古北口的長城體係,簡單來說分為東、西兩大部分。東側蟠龍山,西側臥虎嶺,一左一右夾住古北口鎮,潮河、湯河穿鎮而過。大張和小張最初選擇的路線——也是最受旅遊者歡迎的路線——是從蟠龍山進入長城,一路向東,到金山嶺、司馬台一線,一般要花上一整天時間,沿途還有各種景點。但是從古北口車站到蟠龍山,需要先往東走,過了潮河以後從巴克什營拐過去。對於沒有qì chē的大張和小張來說,這段路太折騰了。大張就問國老頭,能不能就近從臥虎嶺直接爬上去到金山嶺?國老頭聽完以後,連連點頭,指著遠處說:“過去一公裏就到咧。”

    大張之前查過資料,攻略上說臥虎嶺是未經修複的野長城,沒有任何防護措施,不建議攀爬。但大張和小張想,出來玩不就是要享受這種野生的樂趣嗎?於是決定還是去爬臥虎嶺。唯一麻煩的是,昨天晚上太過慌亂,她們睡前居然忘了給手機充電,現在兩部手機的電量所剩無幾。大張出於謹慎,建議把手機關掉,反正這兒附近xìn hào也不好。

    離開村子以後,她們按照國老頭指定的方向,雄赳赳氣昂昂地向遠處巍峨的臥虎嶺長城走去。這一路上鶯歌燕舞,鬱鬱蔥蔥,兩個人快活得好似學校春遊一般。她們一路玩鬧,不知不覺間腳下的地勢逐漸險要起來,兩側山勢愈發挺拔,回頭已看不見古北口車站與附近的那個小村子,整個山裏似乎隻剩下她們兩個人。

    大約走了一個多小時,兩個人停下腳步,環顧四周,發覺正置身於一處半山腰,臥虎嶺長城仍在遠處,看起來並沒有接近多少。她們喘著粗氣,感慨鄉下人和城裏人對裏程的概念真是不一樣。國老頭嘴裏的“一公裏”感覺已經有城裏的“五公裏”那麽長,怎麽走都走不完。她們沿著半山腰又走了一陣,大張說國老頭會不會指錯了路,這樣走下去,怎麽也不像是會靠近長城的樣子。小張倒看得開,說既然來了,就隨著性子走下去唄。她腿腳靈便,三跳兩跳跑到前麵去了。

    大張看著她的身影消失,無奈地搖搖頭,坐在石板上打開水壺喝了一口水,心裏盤算著要不要打開手機的GPS定位一下。就在這時,前麵小張突然發出一聲叫喊。大張嚇了一跳,趕緊跑過去,看到小張站在一處高坡上,眼睛死死盯著地麵。大張急忙登上坡頂去拽小張的胳膊。不料她腳下一個踉蹌,兩個人都摔倒在地,嘰裏咕嚕地順著高坡一口氣滾到了坡底。

    大張從地上爬起來,頭發上掛滿了蒺藜,一摸就紮手。她一邊摘一邊抱怨:“你剛才到底在看什麽啊?這麽不小心。”小張坐在地上,一指大張身旁:“大蛇,就在你旁邊。”大張悚然一驚,登時不敢動了。她慢慢把頭偏過去,看到身旁地上赫然臥著一條長長的灰白色的東西,正好把她們兩個圍了一個半圓。

    大張嚇得魂飛魄散,以為是什麽巨蟒,定睛一看,如釋重負,伸出手敲了小張腦袋一記,罵道:“靠,死丫頭,一驚一炸的!北京附近哪來的蟒蛇啊?!”

    原來橫在她們身旁的,不是什麽生物,而是一條灰白色的狹長廢墟。它四周都被綠草掩映,所以猛一看好似一條潛藏於草莽山溝中的巨蟒,看上去還挺唬人的。大張走過去觀察了一番,發現這廢墟頗為奇怪。它很窄,兩側邊緣有兩條長石鋪的地基線,之間目測隻有七十到九十厘米,不足一米。但這廢墟特別長,她們順著蛇身走了幾步,發現廢墟蜿蜒延伸到遠方的草叢裏。如果不是小張登上剛才那個高坡,根本發現不了。廢墟中間沒有鋼筋,沒有水泥,隻是堆積著各種矩形的方石與碎磚,磚頭的樣子與長城磚類似,想來也是個古代建築殘跡。

    小張忽然抬平胳膊,眯著眼睛指向廢墟:“我的直覺告訴我,沿著它走,就能抵達長城。”小張平時喜歡玩塔羅牌,總說自己的體質有一些特殊的感應,很受公司一群小姑娘的崇拜。大張對這個說法一向嗤之以鼻,不過現在也隻好聊勝於無,姑且這麽相信。

    這條石蛇廢墟在山裏一路穿行,時而越過丘陵,時而繞行林中。這兩個姑娘有了一個不會說話的向導,也不辨東南西北,跟著石蛇埋頭疾走。沿途大張發現有幾段廢墟還沒有完全坍塌,尚留有殘壁或石頂。從這些斷垣殘壁推斷,廢墟在未損毀前,大概高度隻有五十厘米,上頭還加了蓋子,構成了一截寬七十厘米、高五十厘米、長度未知的方形管道。大張小張都不是考古專家,對這下水道一樣的東西到底是幹嗎用的茫然無解,也不是特別關心。她們走了約莫半個小時,石蛇終於在一處山隘終止,它的尾巴與一堵高大的青磚石牆垂直相接,構成一個“丁”字。管道和牆壁之間被磚頭彌合得嚴絲合縫,怎麽看都像是從長城上接過來的一條下水道。

    “會不會是用來讓什麽東西進出的啊……”大張看著這構造,沒來由地冒出這麽一個念頭。這時候小張發出一陣歡呼,說:“看我的直覺靈不靈?”她抬頭一指,大張看到那高大的石牆上有一個殘缺不全的烽火台。毫無疑問,她們終於抵達野長城了。更xìng yùn的是,管道與長城相接的那一段恰好已經坍塌,城牆像是被炮彈打中的巨人,下腹部被撕開了一個大口子,碎石與斷磚如內髒般流瀉到地麵,堆砌成高低不平的形狀。人們踏著這些階梯,輕而易舉就可以翻上那些廢墟,踏入長城之內。

    她們兩個一看到長城,顧不得研究那段奇怪的管道到底是做什麽用的了,兩個人興奮地往長城裏麵衝。這裏的城牆位於兩座山峰之間的凹陷處,所以離地麵最近,兩翼展開向上變得很陡峭,比古北口火車站下山還陡,步道上勉強能看出台階的痕跡。她們兩個選擇了向右側攀爬,手腳並用,費了不少力氣,終於爬到了烽火台的頂端。這時候她們才發現,這一側看著低矮,另外一側卻是險峻山崖,幾乎是九十度角的峭壁,下麵是看不到底的深穀密林。側麵的垛口已經全沒有了,隻剩下光禿禿的城牆,沒有任何防護。人站在邊緣向下看,雙腿會不由自主地變軟。望著如此壯麗的山景,兩個人都非常興奮,又是叫又是跳,充滿了成就感。

    這時候,小張出了一個主意,她覺得應該沿著城牆繼續朝前爬,起碼爬過十幾個烽火台,才算真正到過野長城。大張向遠處眺望,看到這一帶的長城不是一馬平川,而是隨著山勢跌宕起伏,往返盤轉,很難看到全貌,也不知道狀況如何。大張有點猶豫,覺得這麽走有點危險,但小張堅持要去,反複懇求,還說直覺告訴她這一路會非常順利。大張拗不過,隻好同意,不過她叮囑小張,說一定要沿著城牆內側走,絕對不要靠近峭壁那一邊。這一帶*靜了,萬一出了事,想找人來救都很難。

    出發前,大張抬手看了看手表,時間是上午11點整。

    接下來的方向敘述非常混亂。大張後來一直堅持說,她們在向東走;小張則認為是在向西。但作為敘述者的我的朋友,堅持說她們應該是往東,然後伸手指向南方。這種前後的矛盾讓我大感困惑。實際上,我一直認為,她們從跟隨管道廢墟開始,就已經喪失了方向的正確判斷。

    我仔細研究過古北口附近的衛星地圖,國老頭最初給出的方向就有大問題——從臥虎嶺走長城絕對到不了金山嶺,因為兩者之間隔著古北口公路與潮河,沒有城牆相連。作為本地人,國老頭不應該不知道這些。他為什麽說謊?不知道。而大張小張她們也肯定不是在臥虎嶺,因為臥虎嶺可以俯瞰到鐵路,她們不可能忽略。唯一的可能是她們被國老頭的“一公裏”指錯了方向,又被石蛇廢墟稀裏糊塗地帶入了臥虎嶺以西的野長城,和最初計劃一路向東的路線完全相反。這一帶因為地形太過險要,幾乎沒有遊人,而且因為一些特別的原因,就連當地人也很少來。

    當時,大張和小張對這一切渾然不覺,隻顧著高興一路攀爬。她們爬過六七個烽火台以後,坐下來吃了午飯。大張打開手機看了一下,沒有xìn hào。小張還拿起石頭,在城牆上歪歪扭扭地刻下一行字:到此一遊。吃過午飯以後,兩個人開始繼續沿著長城前進。

    人的精神狀態有時候很奇怪。當你連續做事情成功時,整個人就會變得好似打了興奮劑一樣,進入一種奇妙的亢奮狀態。這種狀態下你很難覺得疲勞,大腦與四肢變得非常敏銳、靈活,但負麵效應是,往往會忽略掉一些至關重要的細節。大張和小張就處於這種情況。經過了一晚上的擔驚受怕和一上午的艱苦跋涉,她們終於得償所願、苦盡甘來,見到了專業驢友也很難見到的奇景,心中的興奮與自豪就不必說了。她們身輕如燕,沿著長城廢道一路走下去,連續翻越了不知多少個烽火台,絲毫不覺得累。

    可是她們忽略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時間。她們已經在長城上向西走了四個多小時,此時已經是下午3點。即使現在往回返,回村子也要花上五六個小時。等到夜幕降臨,天色已晚,山裏會變得非常危險。更麻煩的是,爬野長城不像想象中那麽簡單。這一帶長城的地形非常複雜,而且城牆並不是一氣貫通,中間有幾處徹底斷裂,無法通行,大張和小張必須下到長城旁邊,從附近山勢繞一個圈子到前頭,再爬上長城繼續前進。換句話說,那種“隻要沿著長城一條線走就絕對不會迷路”的想法,在這裏是行不通的。

    一直到了下午3點30分,大張才猛然意識到這個嚴重問題。她停下腳步,意識到時間已經來不及折返了。雖然大張和小張都很莽撞,但夜不入山這個基本常識還是知道的。她們兩個簡單地商量了一下,發現唯一的辦法是繼續往前走,從長城的缺口出去,找附近的人家借宿或者上公路。好在這是夏季,太陽落山晚。

    她們從剛才的興奮狀態中清醒過來,立刻發覺雙腳如同灌鉛一樣沉重,舉步維艱。剛才輕輕鬆鬆能跨過的城樓,現在卻好似天塹一般,非得咬緊牙關才能勉強爬上去——要比喻的話,大概相當於星期五下班和星期一上班的狀態對比。說來也怪,心態一變,周遭的一切也都看起來大不一樣了。原來那些壯麗崎嶇的山色,不知為何變得格外猙獰;不見人煙的山穀也從“給人帶來安詳的幽靜”變成了“我們被困在無人區”的擔心。

    兩個人不再有歡歌笑語,都默不作聲地埋頭趕路。在途中大張又打開了一次手機,寄希望於對外求援或者GPS,可是整個天地像是被裹進了孕婦的防輻射服,一點xìn hào也沒有。這讓她們在心理上更覺得孤獨。大張在前頭正喘著粗氣攀爬,忽然聽到身後小張停下了腳步,發出一聲驚歎。她回過頭去,問小張什麽事。小張指著城牆邊緣的一個垛口,上麵不知被誰用粉筆畫了一條長長的東西,樣子有點像蛇,但是比蛇要長很多,也粗很多,頭部是一個圓圈,中間裂開一個口,畫風很稚嫩,很像是小孩子的塗鴉。

    “這是誰畫的啊?真好玩。”小張好奇地過去摸,手掌順著蛇身貼在磚壁上。大張站在遠處,恍惚看到“蛇”似乎動了一下,同時一聲微弱的脆聲響起,像是什麽東西踩斷了樹枝。大張大驚,急忙撲過去把小張拽了回來。就在同時,整條“蛇”開始劇烈地舞動起來,還發出“嘎吱嘎吱”的摩擦聲。大張與小張同時往後倒退幾步,然後整個垛口直挺挺地朝著外側深崖倒了下去,一邊跌落一邊崩裂,在半空中散作無數碎礫,隔了很久才聽見穀底傳來響聲。原來這裏年久失修,風化嚴重,城牆其實已經相當脆弱,剛才被小張那麽一推,整個磚垛口“嘩啦”一下滾落到山崖下去。如果不是大張臨時拽了一把,那麽小張也很可能隨之跌落。

    “你剛才到底看見什麽了?”大張有點驚魂未定。小張歪著頭想了想:“算是蛇吧?小孩子畫的……”她的目光掃過去,忽然一亮:“看,那還有字呢。”

    在崩塌的垛口旁邊的磚壁上還有一行歪歪扭扭的粉筆字,估計作者是畫完塗鴉以後很得意,特意加了這麽一句注釋:“這裏是長城蛇。”“蛇”字的邊緣很模糊,似乎是先寫了個其他的字,然後用手塗掉,再補上一個“蛇”字。

    小張蹲下身子想研究一下,她告訴大張,很多時候,小孩子的胡亂塗寫會隱含著一種預知的力量,能看到更多東西,比預言家還要準確。也許這段塗鴉試圖告訴她們什麽,或者預示未來命運什麽的。大張卻從另外一個角度來思考這件事。這裏有小孩子的塗鴉,說明這一帶不是人跡罕至,一定有居民點,所以小孩子可以跑到這種地方來。她很高興,走到長城邊緣眺望,可還是看不到任何文明的痕跡。大張有些不甘心,睜大眼睛繼續看。結果她發現,在不遠的一處山脊上有一個黑乎乎的東西。那東西方方正正,肯定是人工物品,很像是一棟建築。

    大張鬆了一口氣,她把發現告訴小張,說應該盡快離開長城,朝著那個建築走去。有建築就一定有路,沿著路走就一定能找到人家。小張依依不舍地跟著大張離開,嘴裏還念叨著:“長城蛇,長城蛇……原來寫的是什麽字呢?這裏是長城什麽呢?”

    她們既然明確了目標,那麽當務之急就是離開長城。可長城不是那麽容易離開的,這東西是古代為了防禦敵人進攻而修建的。盡管過了這麽多年,城頭早已磨平,可主體高度還在。如果找不到一個像剛才那樣的缺口,她們兩個是很難從長城爬下去的。

    大張和小張又爬過兩個城樓,忽然聽到了一陣小孩子的笑聲。她們已經快一整天沒看到人影了,此時聽到聲音,無不大喜過望。她們三步並作兩步跑過去,看到前麵的一個烽火台裏,有三四個小孩子鑽來鑽去在嬉戲。這些小孩子大約都是七八歲,穿著髒兮兮看不出顏色的運動服,在烽火台爬上爬下,玩得不亦樂乎。他們發現大張和小張朝他們走過來,忽然都安靜下來,整個烽火台像是沒人一樣,靜悄悄的。

    大張摸了摸口袋,摸出一塊餅幹,帶著笑臉晃了晃,想把他們叫出來,可小孩子們都不肯出來。這也難怪,改革開放都三十多年了,早過了一塊糖就能唬住一群小孩子的時代了。大張悻悻地把餅幹收回去。小張從懷裏掏出一本màn huà書,這次倒是吸引了好幾個孩子的注意。可他們也隻是從烽火台中探出半個身子,不肯繼續靠近。小張走過去把màn huà書遞給他們,幾個小腦袋湊到一起,一邊翻閱一邊嘀嘀咕咕的。大張耐著性子等他們看完màn huà還給小張,走過去問道:“你們知道怎麽走出去嗎?去那個地方。”說完大張指了指遠處那棟建築。

    “哈哈,你們永遠也到不了那裏。”小孩子們一齊笑起來,笑聲天真,但稱不上無邪。笑聲在空蕩蕩的烽火台裏回蕩。

    “為什麽?看起來不是很近嗎?”大張一愣。小孩子沒有回答,繼續笑,好像這是一件非常可笑的事。等到他們笑夠了,其中一個孩子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很長哦。”

    “什麽很長?”

    “當然是長城……”小孩子還沒說出最後一個字就被旁邊的同伴打了一拳,連忙閉上嘴。這群孩子再也不肯跟她們講話了。

    大張小張沒辦法,隻得穿過烽火台繼續朝前走去。她們走出去大約一百多步遠,大張一拍腦袋:“哎呀,應該問問他們怎麽從這裏下長城。”她連忙折返回去,卻發現整個烽火台已經空無一人。長城兩側離地麵都很高,她實在想不通那些小孩子都是怎麽下去的。大張有農村生活經驗,知道小孩子和大人的視角完全不一樣。他們往往能在chéng rén眼中的絕境發現奇路,在枯燥乏味的地方發現樂趣。這附近應該存在一條可以讓小孩子們鑽出去的通道。

    大張忽然想到,會不會在這附近也有一條和石蛇通道差不多的通道。小孩子們如果弓起身子爬行的話,勉強可以順著通道鑽出去。她轉了幾圈,沒發現什麽痕跡,也許是被刻意藏匿起來了。她又想起那條詭異的牆上畫蛇,那會不會是小孩子們在鑽通道的時候獲得的靈感呢?

    這些思考對她們的困境並沒有幫助,於是大張很快又折返到前方,跟小張一起繼續向前走去。小張聽大張說完,一點也不驚訝。她說,那些孩子的麵相很奇怪,表情很模糊,跟我們是沒有緣分的。大張仔細回想一下,確實如此,她已經完全不記得任何一個孩子的長相了。她們在沉默中又前進了半個小時,停住了腳步。這次總算出現了一個喜出望外的好消息,在長城一側出現了一個小豁口,豁口上還搭著一架木梯。這木梯是把幾根原木和木板簡單地用藤條纏在一起,看起來很不牢靠。這架木梯來得突兀,不過大張小張已經顧不得許多了,能離開長城就是勝利。小張先下去,大張在城頭幫她扶著梯頭。小張小心翼翼地扶住木梯,挪動身體,盡量讓整個身體都靠在城牆上,以免順著梯子倒下去。

    她花了大約五分鍾,總算有驚無險地踏到了地麵。然後小張扶住梯尾,大張顫顫巍巍地也往下爬。兩個人好不容易都落到地麵了,卻發現周圍被一圈灌木叢攔住了。這圈灌木叢生得很高,而且參差不齊,粗大的枝條張牙舞爪,恰好把木梯附近的空間圍住,不留一點空隙。大張小張十分詫異。按道理,木梯在這裏,那麽下麵應該會有一條小路才對。可看這灌木叢的架勢,枝條之間密不透風,看來已經生長很久了,像蜘蛛網一樣把木梯附近圍了個嚴實,看不出半點有路的痕跡。那麽到底是先有的灌木叢,後放的梯子?還是先放的梯子,再長出的灌木叢?

    大張看看天色,這些疑問已經無暇思考。她和小張用手和水果刀撥開灌木叢,忍著被尖刺紮身的痛苦,咬著牙往外穿過去。在付出衣服被撕出許多口子的代價以後,她們總算衝了出去。在她們麵前,是一片黑壓壓的樹林,樹木之間稀疏不均,地麵上的落葉很厚,一看就是天然林帶,而且很多年沒人踏足了。現在最麻煩的是,這裏的天空被樹林遮蔽,無法判別方向。原來在長城上,至少還能看到遠處那棟黑乎乎的建築,現在兩眼一抹黑,隻能憑直覺走了。

    大張回想了一下剛才在城牆上看到的建築方向,又估算了一下自己的位置,甚至還請出了小張的直覺,最終選定了一個方向。兩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已經腐爛的樹葉,慢慢挪動著。走著走著,小張忽然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張問她怎麽了,小張拖著哭腔說:“走不動了。”這也難怪,從早上開始她們已經連續在山裏步行了快十個小時,對普通上班族的身體素質來說,已經接近極限了。大張這時候也快不行了,可她知道,一旦停下來就再也走不動了。在這一片未知的林子裏過夜,實在太過危險。

    “我們已經快到了!”大張說。小張問她怎麽知道的,大張咬著牙道:“剛才有一段高坡,我看了一眼,看到那建築已經不遠了。”其實大張什麽也沒看到,她們從長城下來以後沒法直線過去,必須繞很大的一個圈子,這中間怎麽偏離,她心裏可一點譜也沒有。小張聽到這話,恢複了一點力氣,掙紮著爬起來。她手往地上一撐卻一下子撐空了,整個人一歪差點摔倒。這裏腐葉很厚,底下的地麵凹凸不平。大張過去想要把她攙起來,腳下也忽然一絆,撲通趴在地上。

    大張齜牙咧嘴想爬起來,卻發現小張的表情很古怪,她神神道道地盯著地麵,突然俯下身子去飛快地撥開葉子。很快,兩個人驚愕地發現,在下麵潛藏著的是一條和石蛇通道一模一樣的東西,但比之前那個保存得更完整,上頭的蓋子和兩側的牆壁都還在,軀幹深藏在樹葉底層,不知通往何方。

    這時候兩個人產生了分歧,小張對這個古怪的遺跡表示很不安,希望盡量離它遠點。而大張則認為,在這麽一片林子裏根本無法分辨方向,最好沿著這條通道走,當個坐標。最後大張的意見占了上風,因為小張實在沒什麽力氣繼續爭論了。大張把最後一瓶運動飲料拿出來讓小張喝了幾口,然後她找了幾截掉落的枯枝,用頭繩紮在一起做成一把簡易的掃帚,在前頭揮舞著掃開腐葉,露出通道背脊。兩個人就盯著這條灰黑色的背脊,緩緩地朝前移動著。小張說,她之所以覺得不安,是因為這條石道在腐葉裏若隱若現,很像是一條伺機出沒的巨蟒。大張氣喘籲籲地揮著掃帚,說別瞎想了,省點力氣在腿上吧。

    天色慢慢地暗了下來,她們頭頂的陽光已從燦爛變成暗紅,日照角度也慢慢傾斜,山風悄然吹起,這一切都預示著夜晚將在很短的時間內降臨。石蛇通道一直沒有斷過,它長長的身體隱伏在山林裏,盤轉穿梭。兩個姑娘已經放棄了自己辨認方向,任由它帶著前進。這條通道已經從一個向導變成了一個圖騰,跟著它是她們唯一可以讓心靈稍微放鬆的選擇。

    小張說,如果這次能夠活著回家,她一定把那套塔羅牌燒了,改供石蛇大神。大張在前頭掃葉子掃得手臂都酸了,氣呼呼地說:“你幹脆把這把掃帚帶回家去拜得了。”就在她們恍恍惚惚覺得這條路似乎永遠也走不完的時候,石蛇卻在一處開闊地戛然而止。她們抬頭一看,前麵是一堵高牆,不是長城那種高牆,而是用紅磚與水泥構成的現代牆壘,高約兩米五,牆頭還拉著密密麻麻的電網。而那條石蛇通道一頭紮進牆裏,跟高牆連為一體。

    兩個姑娘看到這圍牆都激動壞了,互相擁抱著流淚。雖然不知道這圍牆跟那棟建築有什麽關聯,但終於離開長城蠻荒之地,回到現代文明的懷抱了。流完淚以後,她們決定循著高牆去找出口或者入口。但隻走了短短二十米,她們就傻了。原來這堵圍牆並沒有任何出入口。它的左右是兩座山崖,之間間隔大約二十米,而這堵牆正是為了把這個山口堵住而修建的,是一堵死牆。牆上唯一的入口,恐怕隻有那條詭秘的石蛇通道而已。

    “咱們無論如何也得翻進去,否則就得在山裏過夜了。”大張看著天色說。小張嘟囔著:“可是我總覺得牆的那邊會有古怪。”

    “眼見為實!”大張是個有行動力的人,也不相信怪力亂神。她就地把掃帚拆散,頭尾相接,接成一根大長杆,然後從樹坑裏捉了一隻肚皮滾圓的大蚱蜢,用草穿起來掛在杆頭。她挑著杆子,慢慢地把蚱蜢送到牆頭電網。蚱蜢與電網接觸以後,沒有發出任何耀眼的光芒或劈啪聲,幾條腿仍在有力地彈動著,這讓大張鬆了口氣。

    “電網沒電,咱們可以爬過去。”

    “怎麽爬?”小張有氣無力地問。

    大張從背包裏翻出一團尼龍繩,這還是她臨出發前隨手帶的,本來是想拿來捆行李。尼龍繩不是很粗,但現在可不是挑揀的時候。大張把繩子一頭挽成圈兒,套到了電網上,拽拽強度,然後把另外一頭交給小張。她先用雙肩把小張扛起來,讓她拽著繩子往上爬去。兩個人參加過公司組織的拓展訓練,做fān qiáng的時候還是同一組的,這種配合還算熟練。很快,小張就攀上了牆頭,把繩子扔下來,大張腳踩牆麵,雙手交替攀登,在臂力虛脫之前勉強爬了上去。

    她們騎在牆頭朝裏頭看,發現裏麵的設施有些平淡無奇。一條不算窄的水泥小路,兩側種著鬆樹。緊靠牆壁有一間草綠色的平房,如果石蛇通道還有延伸,位置就在這屋子裏。最讓她們激動的是平房大門上畫著一個五角星,裏麵還寫著“八一”二字。看來,這裏是一處軍事設施。她們拚著最後的力氣,利用尼龍繩從牆上墜下來,一屁股坐在地上,如釋重負。既然到了咱子弟兵的地盤,就沒什麽可擔心的了,軍民魚水情嘛,最可愛的人嘛。

    “你說,他們會怎麽接待我們?”大張靠著牆壁,咧開嘴問。

    “應該會把我們送到食堂去美美吃上一頓,再開輛吉普把我們送走吧。說不定還能直接回北京呢。”小張也一臉的憧憬。

    “對對,開車的還是個軍官,長得可英俊了。”

    “最好是《士兵突擊》裏袁朗那種類型的。”

    “你說到時候是你坐副駕駛,還是我坐副駕駛?”

    “猜拳唄。”

    兩個人越說越高興,一天的疲憊像山一樣壓過來,讓她們的想象空前活躍。正說著,遠處傳來了腳步聲,兩個人都屏住呼吸,想象走過來的會是什麽人。令他們稍稍有些失望的是,從水泥路過來的是一個小兵,個頭不高,臉膛是黑的,不像袁朗,倒更像許三多。這兩個姑娘對我軍槍械和軍事製度都不熟,因此在後來複述時都不記得小兵的肩章是什麽等級,也說不明白他拿的是什麽wǔ qì。總之,肯定是一名真正的士兵,手裏拿著一支真槍。那小兵看到她們兩個以後,嚇了一大跳,第一個反應就是把槍舉起來,喝令她們站起來,雙手高舉。

    這個不友好的反應出乎她們的意料,以至於無論大張還是小張都沒及時做出反應。小兵更加緊張,把槍口又舉高了一點,重複了一遍命令。她們看他的表情不像開玩笑,隻得照做。小張一想到自己居然被真正的槍對準,不由得哇地哭了出來。小兵有些手忙腳亂,喝道:“不許哭!”大張有些生氣,一步站到小張跟前,訓斥小兵道:“我們都是普通老百姓,你一個大老爺們兒拿槍欺負姑娘算什麽?”

    小兵把槍口稍微放低了點,語氣卻依舊僵硬:“你們從哪裏來?”大張說,我們是爬野長城迷路的,剛剛fān qiáng過來求助。小兵不信,仍舊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大張一邊哄著小張,一邊跟小兵講她們今天的遭遇。小兵聽完以後,拿出一部對講機來說了幾句,然後端著槍繼續盯著她們。不久,一個軍官模樣的人匆匆走過來,那相貌也不是很帥。他端詳了大張和小張一番,聽小兵簡要說了一下情況,點點頭,對兩個女孩說道:“這裏是軍事禁區,有嚴格規定不允許任何平民進入。你們快走吧。”

    這時候,大張才明白那些孩子的話是什麽意思。在這種深山裏,這麽高的圍牆隻能是軍事設施,還是絕密的那種。她對軍官說:“我們也想快點走啊,你帶我們去門口吧。”軍官卻搖了搖頭:“不行,你們要是往那邊走,就是重大泄密事件了。我看你們不可疑,趁沒人發現,快離開吧。”

    大張氣得有點想笑:“你讓我們怎麽走?”

    “原路返回。”軍官說,又補充了一句,“我已經算是通融了。如果是按照擅闖軍事禁區的規定,當場擊斃你們都是允許的。”

    “我們怎麽原路返回啊?”

    “fān qiáng回去。”

    大張和小張一聽,差點就崩潰了。她們費了這麽大力氣才走到這裏,現在讓她們原路回到那片區域?這不是開玩笑嗎?可軍官的表情不像是開玩笑。他一揮手,那小兵放下槍,走到牆邊雙手交疊支在身前。大張和小張苦苦哀求,軍官卻絲毫不為所動:“你們不走也行,被我們拘押扣留。不過有可能會被起訴,到時候誰也保不了你們。怎麽選擇你們自己定吧。”

    大張小張沒辦法,隻得選擇回去。她們依次踩在小兵的雙手上,小兵雙臂孔武有力,輕輕一抬,就把她們送到牆頭。軍官把尼龍繩又扔給她們。

    大張忽然想起什麽,急忙喊道:“那我們過了牆,怎麽走才能到公路啊?”軍官手臂一指:“一直往前走。”這時候小張也忽然問了一個問題:“那條通道裏,到底裝的是什麽東西啊?”軍官聞言,臉色一暗,比了個不耐煩的手勢。小兵把尼龍繩一撤,兩個人重新落到了牆壁之外,帶著破碎的夢。大張一邊解開繩子,一邊恨恨地罵那個冷血軍官;小張卻對軍官的表情饒有興趣,在後來的許多場合都做了不同的猜測,一次比一次離譜。

    兩人被趕出來以後,隻得選擇再次前進。好在這一次軍官沒有指錯路,她們在林子裏步行了大約七八公裏的樣子,在天色完全黑透之前抵達了一個自然村。大張打開電量所剩無幾的手機,很快收到一條讓她們熱淚盈眶的短信:河北移動歡迎你。

    她們在村子裏的小飯館點了吃的喝的,狼吞虎咽。店主看她們狼狽的樣子,好奇地問她們去哪裏了。大張把今天的遭遇原原本本講述了一遍。店主“哦”了一聲:“難怪,那裏有一個兵站,周圍幾公裏都被劃成了軍事禁區,我們當地人都不讓靠近。”大張又問那條石蛇通道是什麽東西,店主聽完描述,眉頭一皺,給她們講了一個古老相傳的古北口故事。

    傳說明朝時,名將戚繼光曾經被調派來古北口修長城。古北口山野裏生存著一條巨蛇,經常出來傷人,還把修好的長城掀翻。戚繼光為了捉它費盡了心思,損兵折將卻徒勞無功。眼看皇帝定的期限就要到了,戚繼光急得團團轉,這時候他手下一個來自義烏的兵——戚將軍以前是在江南打倭寇的,所以手下浙兵特別多——出了個主意。他說以前在河溝裏捉泥鰍,都是弄一個長長的竹籠沉到水裏,泥鰍隻會前進不會後退,進了竹籠就出不來了。戚繼光一聽,大受啟發。他召集工匠與士兵,沿著長城修了一條長長的石蛇道,恰好能容巨蛇鑽進去。他又宰殺了一百隻兔子、一百隻羊,把兔血、羊血灑在通道裏外。巨蛇晚上出來,聞到血腥味就一路吃了過去,一頭鑽進石道,一直鑽到長城裏。

    戚將軍見巨蛇上了當,立即下令把兩頭都堵住,親自拔刀去殺那困住的巨蛇。巨蛇這時口吐人言,乞求饒命,自願看守長城贖罪。戚將軍便饒它一命,那通道也不拆,留著給它進出長城用,還起了個名字,叫長城蚺。從此以後,那條巨蛇就一直隱伏在山裏,利用那條蛇道往返長城。據說在抗戰的時候,巨蛇還冒出過頭來吃rì běn鬼子。

    老板說:“這附近的老人都愛用那條長城蚺來嚇唬亂跑的小孩子。至於那條蛇道,那一帶山林特別容易迷路,所以沒人能說清楚具體位置。你們看到的大概就是那個東西吧。”大張對這個荒誕不經的故事不以為然。小張卻很感興趣,纏著老板問他到底吉利不吉利。老板被纏得受不了,說:“那巨蛇被戚將軍收服以後,成了護山神獸,不再作惡,所以你們如果看到了它的蛇道,應該算是件xìng yùn的事。”

    吃過飯以後,大張和小張一致同意不過夜了,直接回北京。她們在飯館老板的指點下走上公路,很快就截到了一輛客運小巴。這輛小巴很破舊,車上半滿,乘客穿著普通,和4449次上的乘客差不多。售票員是個光頭大漢,探頭看到大張和小張,吆喝了一聲,一腳把車門踹開,她們就稀裏糊塗地上去了。

    小巴在黑暗中行駛了幾個小時,售票員忽然起身,對所有乘客說:“麻煩你們把**給我。”

    “為什麽啊?”大張有些緊張地問,以為上了黑車。

    售票員詫異地瞪了她一眼:“馬上就進北京了,要查**。”

    兩個姑娘在漆黑的小巴裏忘情地歡呼起來,這讓車裏的其他人不知所措。大張和小張後來表示,這是她們那一天聽到的最溫馨、最甜蜜的話。後來的故事平淡無奇。她們順利地回到了北京,在12點鍾聲敲響的一瞬間各自推開了住所的門,像是虛脫了一樣一頭紮在床上,睡足一整天。

    在接下來的日子裏,她們hé píng時一樣地生活、工作,在每一次聚會上,把這個故事支離破碎地講給了我的朋友聽。我的朋友再丟三落四地講給了我。可惜的是,那條神秘的蛇道到底是什麽樣子,她們沒帶相機,無法給我們找到直觀的影像。我查遍了長城的資料,沒有找到任何與之類似的文獻與zhào piàn。至於那個軍事禁區,我猜測大概是雷達站或*基地,至於從長城伸出來的蛇道為何與那個禁區相連,裏麵到底在做些什麽,我就無從揣測了。我的幾個朋友按照她們的描述去尋找過,但沒人成功地找到過那條遺跡。

    除了這些事情以外,還有一個奇異的後遺症值得說說。從古北口回來以後,大張和小張就成了老鼠的克星。隻要老鼠靠近她們的身體幾米開外,就會開始蜷縮著顫抖,走不動路。無論是小區裏的野鼠還是籠子裏的荷蘭豬,概莫能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