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衝運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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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有地球來的記者把大衝運形容為“史詩般的太空遷徙”,還幸災樂禍地說“大衝運譜寫了一曲橫亙空間的生命之歌”。對此我嗤之以鼻,他們這些坐政府飛船的渾蛋哪裏知道民間疾苦?史詩你個頭,生命你個屁。對於大衝運來說,什麽都沒有意義,唯有航票才是王道,是正統,是最初的,是最終的,是阿爾法,是歐米茄。所有的故事,無論喜怒哀樂,都是圍繞著它卑微地存在著。而我即將麵臨的顯然是其中一個故事:因為黑市訂票憑證的失誤,我必須和瓦瑞娜在一起過夜。
這個故事有各種發展的可能:她欣然同意,我們同處一屋,很自然地在床上媾和到一起,次日拿到航票各自奔赴地球的不同角落。那一夜的風情如模糊的夢境般在記憶裏留下一道淺痕;或者她憤然拒絕,寧可不要航票也不願隨便和陌生男人同居一室;還有一種最大的可能是:我睡地板,她睡床,一夜無語。
事實上,這個故事發展的最大障礙不是瓦瑞娜的態度,而是硬件的缺乏——我們沒有床位。奧林帕斯隻是一個發射中心,它所擁有的居住空間極其有限,不足以應付大衝運期間擁來的旅客。一些人選擇露宿街頭,反正整個城市都是恒溫的;還有一些人付出一筆費用,可以在倉庫裏找個地方落腳;甚至還有人把外太空用的宇航服拿出來當作睡袋租給乘客。
我把我們麵臨的窘境向瓦瑞娜做了詳細的說明,還刻意選擇了一種漫不經心的口氣,以免讓她懷疑我別有用心。瓦瑞娜聽完以後陷入了沉思,高高的顴骨泛著白光,讓她的輪廓看起來有些抽象。大約過了兩分鍾她才抬起頭來,眼神變得輕鬆起來。
“沒關係,那個憑證你拿著就好。”她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那張憑證上隻寫明了兩張航運票,卻沒有寫名字。在拿著航票去航運中心注冊名字之前,這張票可以轉讓給任何人。換句話說,我可以轉頭賣給另外一個人,大賺一筆,而瓦瑞娜不會有任何機會挽回損失。
“你不怕我拿去賣掉嗎?”我坦率地問道。
“如果我說,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覺得你可以信任,你相信嗎?”
“別傻了!”
她露出嫵媚的笑容:“把你的身份卡交給我,這樣我們不就可以彼此信任了嗎?”
“聰明的女孩……”我咕噥了一句。這確實是個完美的解決方案,沒有身份卡我根本無法登船,她也沒法打開卡上的指紋鎖從中牟利。我們彼此手裏拿的都是對自己毫無用處、卻對對方至關重要的東西。當然,我和她的一夜**也因此泡湯了。
“這是我的身份卡,可別弄丟了。”我不放心地提醒了一句,順便隨口問道:“你打算去哪裏休息?”瓦瑞娜露出調皮的表情:“我告訴你的話,你會不會半夜摸過去?”我嚴肅地回答:“那可真說不定,據說大衝運期間,*發生的概率是平時的十倍。”
“這也是個大衝運笑話,對嗎?”
“當然了,這個笑話的可笑之處在於:在大衝運期間,你也許能找到*的對象,但不可能找到可以發生*的房間。”瓦瑞娜笑了笑,什麽都沒表示。為了擺脫尷尬,我決定講另外一個故事給她聽:“從天文學的角度來說,火星大衝十四年才發生一次,而大衝運是兩年一回,你知道這是為什麽嗎?”
“不知道。”瓦瑞娜的態度很明顯是在敷衍。
“據說這個名字的來源是一個缺乏科學常識的家。他誤把普通的火星衝日當成了大衝,當別人指出他的錯誤時,他回答說:‘是的是的,也許我搞錯了,但是大衝比較好聽,不是嗎?’於是,大衝運這個錯誤的名字就以訛傳訛,成了習語。不得不承認,大衝運確實比衝運順口一些。”
瓦瑞娜輕描淡寫地說:“真是個可悲的家夥。”
我們正要告別,旁邊忽然傳來一個歡快的男聲。“喲,這不是張哥嗎?”
來的人居然是文東,這家夥大概剛從氧吧裏出來,還是一臉無所謂的輕鬆神態。文東看了一眼我身旁的瓦瑞娜,眼神變得曖昧起來:“看來您的票是到手了,已經有閑情逸致搞這個調調兒了。”我趕緊解釋道:“這是我剛才認識的朋友,瓦瑞娜。”文東一臉的不相信,他伸出手去,眼睛卻盯著她豐滿的胸部。瓦瑞娜象征性地用指尖碰了碰,不失禮貌地表現出了她的厭惡。
“你的航票已經沒問題了?”我隨口問道,這是個在奧林帕斯永恒的話題,就像英國人問候天氣、中國人問候吃飯一樣。
文東滿不在乎地轉動一下脖子:“那當然,我那幾個哥們兒都是過命的交情,絕對靠得住。我說來一張回地球的航票,一句話,人家立刻送來好幾張讓我隨便挑。”我和瓦瑞娜對視了一眼,彼此都搖了搖頭,誰都聽得出來這個小青年是在吹噓。買大衝運期間的航票可不是買雞蛋那麽簡單,一張嘴就是幾張,說得輕巧!文東又瞅了一眼瓦瑞娜,對我說道:“張哥,火箭發射前要沒事,就到氧吧找我去吧。那兒的人我最熟啦,隻要我一句話,他們就得免單……”我“嗯”了幾聲,心裏已經開始不耐煩了。文東又東拉西扯了幾句,這才吹著口哨走開。瓦瑞娜大有深意地瞥了瞥我:“你的朋友可真是有趣啊。”我立刻回答:“我也是在旅途中才認識他的,可沒那麽熟。你要我幫你搬行李嗎?”瓦瑞娜表示不用了,她把那些大行李都堆在了廣場的寄存處。雖然火星重力沒地球那麽可怕,可帶著大件行李到處跑畢竟不是很方便。於是我們就此道別,並約好明天在那家小飯店碰頭。
我目送著瓦瑞娜娉婷的背影消失在洶湧的人群中,開始思考自己今天晚上的安排。正規酒店就別想了,整個奧林帕斯也不過隻有那麽一家罷了;職工宿舍這會兒肯定已經被包光了。運氣好的話,我也許能在儲物倉庫找到一個落腳的地方,運氣不好的話,就隻好睡廣場了。最終,我的運氣介於好與不好之間,通過與一個水栽農場管理員的交涉,我可以在那個農場裏湊合一夜。那是人類文明在向宇宙進發過程中最重要的發明之一,每一個基地和飛船都會配備一套這種裝置。它可以通過規模化營養液來大量培育太空蔬菜,給星際旅行的人們補充必要的維生素養分——當然,對我來說,這種偉大發明的全部價值就在於,它的兩個蔬菜培養槽之間為散熱和通風預留有足夠空隙,那裏剛好可以躺下一個人。
聽起來是很淒慘的選擇,但絕對比想象中要舒服。為了盡量保證植物自然生長,農場裏的供暖和空氣含氧度都很足,而且在黃瓜、甘藍與韭菜的清香中入眠,不失為一種美好的嗅覺療法。那個管理員還向我保證,夜深人靜的時候甚至能聽到蔬菜們聊天。是的,我說得有點誇張了,但是在那種狀況下你隻能給自己找些積極向上的理由,否則人會崩潰。大衝運期間總會有那麽幾個人精神崩潰,發病率甚至比宇宙孤寂症還高。
第二天早上,我紅腫著雙眼,帶著一身萵苣味來到那家站前飯店,昨天晚上我沒怎麽睡好,培養槽的電機一直嗡嗡地叫著,噴灑裝置每隔一個半小時就尖嘯著劃過頭頂一次,更不要提那些頻繁閃動的水蔥生長指示燈了。我從來沒見過這麽吵鬧的蔬菜大棚。瓦瑞娜已經在飯店門口等了,她看起來倒是精神抖擻。
“看來你昨天晚上睡得不怎麽樣。”瓦瑞娜抿著嘴笑道。
“我現在明白為什麽小孩子討厭青菜了。”我咕噥了一句,反問道,“你呢,你去哪裏休息的?”
“哦,奧林帕斯中央酒店。”
“什麽?!不可能!”我脫口而出。
瓦瑞娜神態輕鬆地說:“正好有一名火星管理局的小頭目一個人住在那裏,所以我稍微利用了一下他。”
“利用?”我狐疑地打量了這個體態豐滿的女人一番。
瓦瑞娜哧哧笑道:“我猜,你滿腦子都是齷齪的東西。我隻是答允跟他在一個屋子裏睡覺,別的可沒答應過。”
“你不必跟我解釋……”
“也對,咱們不過是萍水相逢,反正一會兒上了飛船就各奔東西了。”瓦瑞娜把身份卡還給我。我拿出票據來給她看過,然後我們兩個並肩走進那家飯店。
老板仍舊在那個玻璃麵罩裏吞雲吐霧,她一見我們走進來,立刻摘下麵罩迎過來。我們剛剛詫異她幾時變得如此殷勤,她就帶著三分歉疚、三分無奈,又有一絲理直氣壯地對我們說:“對不起,那票沒有了,我把錢退給你們。”
這個消息不亞於火星雷暴對我們的打擊。我和瓦瑞娜呆立在原地,仿佛赤身**在真空裏被輻射刺得千瘡百孔。人的心理底線是個很微妙的東西,它不是一個固定數值,而是一個可調節的預期標準。假如我們的心理預期是三天後拿票,我們的心理承受能力就會是五天或者更多;但當我們把心理預期調節到“第二天我就可以拿到票走人”,突然被告知拿不到的話,那麽我們的心理底線恐怕已經被擊穿了。
我幾乎是對老板吼道:“怎麽可能沒有?!你答應了會給我們!”老板冷靜地撣了撣煙灰,解釋道:“這件事我也措手不及。你知道啦,我們小本買賣,也隻是有點路子罷了,現在人家後台硬的一句話,票務處的能不給嗎?於是就隻能擠走你們了。這種事經常發生。”我憤怒地捶著鋼化玻璃的桌子:“我們交了訂金的!憑什麽不給我們票?!總得有個先來後到,你說我們現在怎麽辦?你說啊?!”
老板看我的情緒有些失控,趕緊換了安撫的口氣:“錢我會如數退給你們的,一分也不少。”
“這不是錢的問題!”我大叫道,旁邊幾個路人與食客朝我這邊看過來。老板從櫃台裏拿出幾罐流質牛肉和蘑菇塞到我手裏,半是求饒半是強硬地說:“算我認栽,給你幾罐食品做補償吧。別在這裏鬧了,鬧大了驚動了管理局,咱們可都沒好果子吃!”
經過那麽一通發泄,我也逐漸冷靜下來。現在就算把老板榨成流質食品吃了也無濟於事,當務之急是籌劃下一步該怎麽辦。我走到瓦瑞娜身邊,按住她的肩膀道:“我們走吧,去想別的辦法。”表情僵硬的她沒有說話,而是乖乖地跟我離開了飯店。我們並肩走在路上,失敗的氣息籠罩在周圍,兩個人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走著走著,瓦瑞娜開始小聲啜泣,然後眼淚越流越多。她開始還掏出手帕抹抹,到後來根本擦不完,液體順著她高高的顴骨奔流而下,伴隨著清晰的嗚咽聲。她仍舊邁著大步,整個人卻正在由內往外崩潰。
我見狀連忙拉住瓦瑞娜的手,把她拽到一處相對僻靜的角落裏,扳住她的肩膀。我本意是想安慰一下她,可瓦瑞娜順勢撲到我的懷裏,開始號啕大哭。我沒其他辦法,隻能任由這個素昧平生的女人在我的胸膛上淚如泉湧。這該死的大衝運,又一個被你折磨瘋了的人類。瓦瑞娜哭了足有半個鍾頭,我甚至擔心她會不會把自己身體裏的水分都哭幹,好在她現在總算停了下來。
“好受點了?”我從懷裏掏出一遝軟紙,她的手帕早就濕透了。
瓦瑞娜的臉上浮起兩團紅暈,她接過軟紙,仔細地把眼角和唇邊的淚水擦幹。“謝謝你。”她低聲說,“我真的有點撐不下去了。我想回家,真的非常想回家。這裏的生活太苦悶了,足足兩年啊,那些討厭的工作和那些討厭的同事,我沒有一天不是計算著返回地球的日子過的。現在都已經到了這裏……”麵對她意外的抒情,我居然也意外地有了共鳴:“是啊,我也一樣。這裏隻有紅色的土、紅色的岩石和紅色的沙塵暴。我都跟我兒子約好了,我每兩年回去一次,跟他在真正的綠草地上打羽毛球,去水裏遊泳;還有我的母親,她的身體一直不好,我這次回去是打算陪她一起去檢查一下身體的——你知道,老人家還是不習慣單獨被冷冰冰的機器醫生檢查……”
我們兩個肩倚著肩、頭靠著頭,像一對情侶一樣望著頭頂的大玻璃罩子聊天。什麽都聊。我給她講我在地球上打獵的糗事,她給我講地球上各大都市最有名氣的時裝店。我們就像是童話裏賣火柴的小女孩一樣,劃出一根根擁有美好回憶的火柴,在這個大衝運的日子裏獲得一絲慰藉。
過了不知多久,有人扛著一大堆行李從這裏路過,看了我們一眼,眼神裏居然有憐憫和見怪不怪兩種神情。這時候我們才猛然驚醒過來,兩個人看看對方,一時間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為了擺脫尷尬,我用了一個最現實的話題:“我們接下來,該怎麽做好呢?”瓦瑞娜低下頭,咬了咬嘴唇。我知道她想做什麽,連忙握住她的手道:“別那麽想,一定還有其他辦法。”瓦瑞娜笑了笑,沒有把手抽回去。我的腦子飛速運轉,極力回憶究竟還有別的什麽渠道有拿到票的先例。經過一番艱苦的思考,我不得不承認,真的窮途末路了。
瓦瑞娜癡癡地朝著發射場的方向望去,嘴裏喃喃道:“哪怕讓我趴在飛船外殼也好,待在不供氧的動力室也好,讓我回去吧。”
“供氧……”我腦海裏突然電光石火般地閃過一個念頭。“我們隻有一個選擇了。”我對她說。
“什麽?”
“就是昨天我們碰到的那個小子。別拿這種眼神看我,我知道他是個噴子,但是我們沒別的辦法,死馬當活馬醫吧。”
我們在氧吧裏找到了文東,至少這一點他沒說謊。我們看到他的時候,文東正一邊拿著氧氣閥不時吸上一口,一邊得意揚揚地跟自己的女伴吹噓,嗓門比音樂聲還大。現在似乎他已經變成了奧林帕斯發射場總經理的親侄子,我猜再過上一陣,他也許會說自己是火星管理局的副局長了。
我叫了他一聲。文東見到我,精神一振,放下氧氣閥熱情地迎過來:“喲,張哥!您可來了!兄弟我都把這吧裏的氧氣吸完啦。來,來一口吧,地地道道的地中海味兒,我都能品得出來,是克裏特島的海味兒,沒錯!”他兩隻眼睛有點泛紅,舌頭也有些僵硬,這是醉氧的典型症狀。我把他攙扶到沙發上,用眼神示意瓦瑞娜也坐下來。文東一見瓦瑞娜,咧開嘴嗬嗬大笑,掙紮著起來要跟她握手,又被我按了回去。
“我說文東,你醒醒,張哥我想求你辦點事。”我盡量把語氣放軟,這麽低三下四地求人,我特別煩,可是有什麽辦法呢?形勢比人強。
“咳!看不起兄弟我了不是?您求我,那還不是一句話的事。有事您說話。”文東嚷嚷道。
“那是,咱們文東是什麽人,一言九鼎,火星南部十六個基地裏響當當的漢子。”我先拿話把他端住,文東聽了很是受用,表情大為得意。我不失時機地問道:“你那個管理局的朋友能不能再給弄兩張航票來?”
文東聽到這話,忽然不說話了,撈過氧氣閥呼哧呼哧地吸著氣。過了半晌,我急著追問他:“哎,我說文東,到底行不行啊?”文東這會兒搔了搔頭,表情很是後悔,支支吾吾道:“這個嘛……我倒確實認識朋友,沒騙你,隻不過……”
“錢的事好說,張哥我都預備好了。”我伸出五個指頭,盡量先聲奪人,“票價以外,再給你加這個數。”文東滿臉漲紅道:“您當我是什麽人了?!我要圖您的錢,我他媽就是火星管理局的領導!”
這個賭咒可夠分量,我立刻說:“辛苦費嘛,該給還是要給的,文東都給咱辦成這麽大的事了。”瓦瑞娜在一旁也幫起腔來:“姑娘家最喜歡文東這樣的,又講義氣,又可靠,門路還廣。”
我們一唱一和,文東很快就招架不住了,別看他能吹,這臉皮還真是薄得很。文東低著頭琢磨了半天,終於一甩手站起來了,像是做了一個重大決定。“好!我豁出去了,張哥你這忙我一定幫,不過……你們可別說出去啊,就你們倆知道。”
“一定一定。”我和瓦瑞娜滿口答應。
文東說:“你們等我去打一個diàn huà。”
過了沒五分鍾,他回來了,似乎費了不少唇舌,喜氣洋洋地對我們說道:“行了,我那哥們兒同意過來看看,你們跟我來。”
“怎麽……這還要麵試?”我們麵麵相覷。
文東急道:“哎呀,人家有門路,肯定就有人家的規矩,趕緊走吧。”我也不好再問,就和瓦瑞娜結了賬,跟著他出了氧吧——我還替文東把氧氣的錢給付了。文東讓我事先把身份卡裏的電子鈔票換成一部分xiàn jīn。
我們三個人在這個基地裏轉來轉去兜了好幾個圈子,都快轉暈了。文東不停地說:“快到了,就快到了,再堅持一下,人家有人家的規矩。”最後我們來到了一處僻靜的空氣交換通道前,文東讓我們等在換氣扇旁邊,然後拿出自己的身份卡晃了晃,發出一聲“劈啪”聲。很快對麵也傳來同樣的一聲“劈啪”聲,對上了頻率,然後一個身穿宇航員便服的鬈發小個子從陰影裏走了出來。
“我給你們互相介紹一下,這是我最好的哥們兒阿納德。這是張哥,這是瓦瑞娜。”
這個阿納德架子倒是不小,他傲氣十足地把我們兩個打量了一番,在瓦瑞娜身上停留的時間格外長。阿納德忽然開口道:“尺寸倒還可以,但這女人能受得了嗎?”
瓦瑞娜有點莫名其妙,什麽尺寸?能受得了什麽?文東卻搶先答道:“沒問題的,沒問題!”阿納德“哼”了一聲,罵了文東一句:“你小子,總給我找事,這是要擔風險的,我跟你說。”不用文東提醒,我立刻把我和瓦瑞娜準備的xiàn jīn送到他手裏。阿納德接過錢,掂量了一下,露出滿意的神情:“這還差不多!”
“那麽,我們什麽時候可以拿航票?”瓦瑞娜迫不及待地問。
阿納德一愣:“什麽航票?”
“就是回地球的飛船票啊。”我和瓦瑞娜異口同聲地說。阿納德皺了皺眉頭道:“怎麽,文東那小子事先沒跟你們說嗎?”
三個人的視線都投向文東。文東有點驚慌,趕緊賠笑臉跟我說:“你看我這記性,張哥,我剛才忘記跟你說了。咱們這個啊,不是航票。”我越發糊塗了,不是航票,那是什麽?文東比畫道:“宇宙飛船上不是都有那種緊急避難艙嗎?就是飛船發生事故時用來逃生的小推力火箭。平時這些都是擱在飛船腹艙裏不用的,也沒人檢查。阿納德工作的那條船,他可以把咱們安排到避難艙裏去。救生艙雖然不大,翻翻身的空間總是有的,而且裏麵不缺食品和水,足夠撐到地球了。”
原來文東吹了半天牛,竟然是給我們找了這麽一條路,真是蛇有蛇道、鼠有鼠路。怪不得他不好意思,事先吹得太滿了,又是“我朋友送來好幾張航票隨便挑”,又是“我跟奧林帕斯的人熟得不得了”,如今被人撞破了牛皮,原來隻是如此。
阿納德冷冷地補充道:“我們這條船從火星飛到地球要七天時間,在整個航行過程中,你們都不能離開避難艙,以免被人發現。按照宇航標準,避難艙配備的自動循環係統和物資可以讓三個人支撐七十二小時,我會定時給你們補充。”
“怎麽樣?你覺得呢?”我問瓦瑞娜,我有點擔心她的身體。緊急避難艙很狹窄,要像隻老鼠一樣在裏麵蜷縮至少一個星期,不是那麽容易熬的。
瓦瑞娜堅定地回答:“隻要能回地球,怎麽都行。”
我忽然想到一個問題:“火星管理局的海關不會查嗎?”
阿納德露出一絲笑容:“現在奧林帕斯擠了這麽多人,他們巴不得多走一個是一個呢。緊急避難艙載客的事,管理局自己不好明裏鼓勵,暗地裏並不反對。隻要不危及航行安全,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啦。這個你們不必擔心。”
“那就這麽說定了!”
“我的飛船是後天起飛,你們最好明天中午就過來,趁著注射燃料的時候跟著貨物混進去,在避難艙裏多待二十四小時,免得夜長夢多。隻要堅持到起飛,就沒問題了。”
我和瓦瑞娜對視一眼,眼神裏都湧起喜色。這一次應該沒問題了,我們的手不知不覺地握在了一起。
回到廣場的時候,人潮已然擁擠,而且似乎越來越多。我們擠過人群,聽到一個女孩子麵色枯槁地囁嚅道:“我都已經等了三天了,還是沒有排進隊。”旁邊的rén miàn無表情,似乎對這種抱怨麻木了。一輛救護車從她身邊呼嘯而過,大概是哪個倒黴鬼暈倒了吧。現在這裏的人實在太多了,當局根本應付不過來,所以隻有真正危及生命的疾病才會得到救治,其他人隻好領取一些安定劑,自生自滅。能夠拿到航票的xìng yùn乘客很少,可擁入奧林帕斯的乘客越來越多。種種跡象表明,這一次大衝運的規模將大於以往任何一屆。和他們相比,我們隻消忍受一個星期的狹窄生活,就能夠回到地球,這是何等xìng yùn啊!
當天晚上,我和瓦瑞娜一同住進了蔬菜大棚。這一次我成功地fù chóu了,蔬菜的噪聲沒有幹擾我們,我們弄出來的噪聲卻吵到了蔬菜。我還偷偷摘下兩片大白菜的葉子遮在空隙處,免得被管理員看到。瓦瑞娜看到我笨手笨腳的樣子,禁不住咯咯地笑起來,我把葉子遮好,再度湊到她耳邊輕輕地吹氣:“像這樣的蔬菜,我真希望天天吃到。”於是熱情如火的瓦瑞娜摟住了我的脖子。兩個遠離地球的思鄉之人,用這種方式來慶祝了他們即將踏上返鄉的旅程。
第二天一大早我們就從大棚的空隙爬起來,盡管與阿納德接頭的時間是中午,但我們已經迫不及待。雖然奧林帕斯比狹窄的緊急避難艙要舒服,但後者更讓人覺得安心,那畢竟是回家的序曲,而奧林帕斯現在仍舊是一個充滿了絕望和焦慮的大集合。
文東比我們晚到了一個半小時,慢吞吞的,這個沒心沒肺的家夥似乎根本不知道什麽叫著急。他掃視了我們兩個一眼,露出一副“我知道你們昨天晚上幹什麽了”的賊兮兮的表情。這真令人厭惡,可我還是得感激他,如果沒有他的幫助,我和瓦瑞娜就真的走投無路了。
“阿納德該到了吧?”瓦瑞娜看了看手表。
文東安慰道:“還有五分鍾呢,放心好了,他這個人一向很守時的。”我把手搭在瓦瑞娜肩上,她很有默契地伸過手去,搭在我的手背上。就在這個時候,遠處忽然傳來一陣警報響聲。我們三個rén miàn色一凜,這個警報的響聲是三長兩短,說明警報類型不是關於奧林帕斯,也不是關於火星,而是來自外層空間的威脅。
“我看看出什麽事了。”文東從兜裏掏出他的身份卡,打開城市內部的公共通訊頻道。公共頻道裏是一副事不關己的腔調:“空間探測部門剛剛發出一則警報,能量等級為5的太陽耀斑將在一小時後爆發。預計這次耀斑的時間將持續至少30分鍾。”
“什麽?!開什麽玩笑?!”我們三個人一起大吼。
太陽耀斑和地中海陽光是截然不同的東西,那些高能粒子流和宇宙射線如同稅務局的稽查員一樣無孔不入,而且破壞力巨大,整個太陽係都處於其淫威之下。奧林帕斯的防護罩和火星本身的磁場可以過濾掉這些東西,可是太空中的那些飛船就麻煩了。
人類現在對這種宇宙間的自然災害仍舊準備不足,除非是那種裝了屏蔽護盾的軍艦,一般的民用飛船在耀斑期間必須停飛,就算是飛到一半的飛船,也得把引擎和所有電子設備關掉,否則很容易被日冕拋射出來的巨量電離氣體砸中,化作宇宙裏的塵埃。隻有等太陽耀斑各項射線通量逐漸降低到正常標準才能繼續運行——一般來說,等級為5的爆發強度每持續5分鍾,要等待12小時,對空間飛行的不利影響才能下降到安全標準。換句話說,預報沒錯的話,那麽至少在三天內,整個奧林帕斯發射場都會處於被封鎖的狀態。這還沒考慮到是否會有後續爆發。屋漏偏逢流星雨,在大衝運最緊張的時間裏突然來這麽一出,還真叫人無語。
看來對我們來說,宇宙的廣袤隻是一個錯覺。浩渺的太陽係不是太大,而是太小,小到甚至找不到一個可以擋風遮雨的地方。
這個消息不隻讓我們,也讓整個奧林帕斯亂成了一鍋粥,廣場上一片喧嘩,每個人都在談論這件事情,這些可憐的乘客現在是欲走無門,欲退無路。
文東趕緊聯絡阿納德,幾經周折後者才露了麵。他說管理局已經下了禁飛令,而且沒說明解禁時間,現在登船已經沒有意義,他讓我們在市裏多等等。一個“等”字說得輕巧,我和瓦瑞娜的表情完全僵硬起來,本來握在一起的手也慢慢鬆開,感覺自己陷入了一個永恒的沙坑裏,無論怎麽掙紮都出不來。
奧林帕斯比我們的情況好不了多少。之前整個城市維持著大體的平靜,那是因為還有一絲希冀,而現在剩下的隻有絕望了。等待回家的人們不約而同地仰望玻璃罩外的深邃宇宙,在肉眼可接受的頻率之內,宇宙還是一片祥和與安靜,絲毫看不出有可怕的射線肆虐。
有的人開始哭泣,有的人開始叫罵,還有的人唱起歌來,但大多數人都保持著沉默。他們已經慣於等待,臉上不再帶有任何感*彩,無論男女老少都隨著擁擠的人群擺動,摩肩接踵,仿佛靈魂都被生生擠出了身體,隻剩下軀殼如同沙丁魚一樣堆積在奧林帕斯這個大罐頭裏,堅忍而執著地等待著。林立的手臂晃動著五顏六色的身份卡,如同一場詭異的宗教儀式。
“大衝運是魔鬼的發明,是為了讓人類在進入地獄前放棄一切希望。”我的腦海裏忽然沒來由地閃過這麽一句詩。這首詩的作者因為參加了一次大衝運瘋了,然後因為瘋狂而得了諾貝爾文學獎。
奧林帕斯管理局的日子同樣不好過。他們已經向全火星發出通告,宣布停航,要求所有人都返回自己的基地去。即使如此也無法勸阻旅客的持續擁入。
火星和地球不同,人類的聚居點由幾十個密閉環境的圓罩組成,在圓罩之間是無法預測的火星沙塵暴和惡劣環境,運輸車輛和飛行器每一次出行都必須精確計算燃料消耗。那些接近奧林帕斯的車輛,燃料已經不足以返回最近的聚居點,隻能朝著奧林帕斯開,否則就是死路一條。火星管理局雖然以出了名的漫不經心和低效而著稱,終究還是不敢拿人命開玩笑,別無選擇,隻能讓他們入境。據航運中心的雷達估算,這樣的車子還有三十多輛,每一輛上都有至少一百名渴望回家的乘客。
空調標準一降再降,空氣渾濁了不少。文東再也不提氧吧的事情了,我和瓦瑞娜不得不高價買了幾個氧氣包,以備不時之需。基地的自循環係統現在疲於奔命,隻能勉強維持大氣循環,其他的什麽也顧不得了。航運中心開放了所有的倉庫,動員基地家屬和工作人員開展送溫暖huó dòng,免費給那些滯留在廣場的乘客送水和食物。這種在平時會被大加讚揚的舉動,在這個時候也顯得力不從心。
據說最可憐的還不是這些在發射場的人,而是那些被困在半路的飛船乘客。像這種火地之間的“短途”飛船,為了增加運輸能力,食物再生係統被拆掉了,隻按照日程配置了定量食品。現在整條船被困在路上,毫無準備的乘客隻能靠這些儲備食品活著,假如被困時間過長的話,他們連補給都得不到。
在我們之前,奧林帕斯發射場已經發射出了二十多條飛船,按照日程計算,他們之中最快的已經快到月球了。可是這又能怎麽樣呢?那些自以為xìng yùn搭上船的乘客現在恐怕正蜷縮在自己的座位上,聽著宇宙射線撞擊外殼的轟轟聲,計算著還有多少存糧。太諷刺了,在這個時代居然還有人擔心在飛船上餓死。
三天過去了,警報仍舊沒有解除。太陽這一次興奮地連連爆發耀斑,毫無規律,最準確的預告部門也隻能表示這是百年不遇的一次天文現象,短時間內不可能結束。發射場掛出了“無限期停運”的牌子——手寫的,因為電力已經開始不足了。據說軍方已經出動了,他們派出了一些特製的飛船冒著危險去給滯留在半路的客運飛船送去補給物資,可惜那隻是杯水車薪。
這一場突如其來的天災令火星和地球之間綿延1.2億公裏的航線頓時安靜了下來。所有的發射場和宇宙飛船像是被施了魔法,全都呆立不動,構成一條宇宙間絕望的虛線,仿佛太陽耀斑拋射到太陽係裏的除了各類射線以外,還有沮喪與恐慌。區區1.2億公裏,光線走完這段路程隻需要六分多鍾,卻成了我們這些卑微的人類無法逾越的鴻溝。
大衝運在虛空中向我們露出了它猙獰的尖牙,它的刀子很鈍,慢慢地鋸著我們的血肉。我對瓦瑞娜說這些,她說我已經快瘋了,居然開始作詩。我問她在想什麽,她說什麽都沒想,甚至回家都不想了,感覺已經喪失了目標。我試著回想一些快樂的事情,神經卻無比沉重,重到甚至懶得抬起一個神經元來傳遞生物電。我們站在人群裏——因為人已經多到不容躺倒的地步了,大家互相支撐著保持著站姿——夢囈般地進行毫無意義的對話,其實大部分時間還是沉默。
有時候我甚至懷疑,大衝運似乎永遠結束不了,地球隻是個虛假的想象。也許我們就會一直這麽等下去,直到世界末日的那一天……在奧林帕斯的所有人都開始有這種錯覺。
漫長的一個半星期過去了。在奧林帕斯的生態係統瀕臨崩潰的時候,火星管理局終於解除了耀斑警報,航班可以恢複正常運作;大批穿著宇宙軍zhì fú的士兵也趕來維持秩序,並動用軍船疏散滯留乘客;被困在半路的飛船陸陸續續重新啟動了引擎,抖動著巨大身軀朝地球飛去。
我和瓦瑞娜放棄了回地球,我們已經沒有任何力氣去搶票了,隻好跟隨軍方的疏散車輛返回各自所在的火星基地,彼此沒有留下任何聯絡方式。隻有文東義無反顧地擠上了緊急避難艙,至於最後他有沒有順利地抵達地球,我就不知道了。
最後的結局?是的,凡事都會有個結局,但我想那已經不重要了。
反正兩年後,火星會再度貼近地球,大衝運這項傳統會再度出現,火星管理局“全力備戰大衝運,切實確保乘客出行”的橫幅還會掛出來,我們的故事還會在其他人身上繼續上演。
這是大宇宙天體運行的神聖規律,凡人是無法抗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