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神殿出來後已經是夜晚了，迪文捂著腫痛的眼睛無精打采地走在寬敞的道路上，他的目光漫無目的地在夜空中遊離。

    因為在崇厭麵前冒失的行為，迪文的左眼不出意外地被狠狠地揍了一拳，隻不過不是馬拉吉親自動的手，而是他命令另一個剛來不久，年齡隻比迪文大三歲的執行者幹出的事。迪文無法忘記那個年輕執行者眼神中的愉快，那是一種得到同伴認同的愉悅，他出拳時沒有絲毫的猶豫和同情，他和迪文之間沒有仇怨，甚至沒有接觸，但隻要他這麽做了之後，就能迎合馬拉吉，並加入馬拉吉的隊列。隻要做這麽簡單的一件事，他就能離聖光更近一步，那他為什麽不做呢？

    崇厭向聖光領域裏的每個執行者灑下了一張名為地位的網，這張網以力量為誘餌，以信仰為導向，將尊卑貴賤的區分植入了人們的腦中，吸引著他們爭先恐後地往上爬。爬的慢的，甚至爬不動的，自然成為了羞辱與攻擊的靶子，成為了爬在上層的執行者們獲得高人一等的快感的來源。

    迪文終於知道，外麵的世界並不如碧莎講述地那麽善良，至少從命運巨輪的情況來看確是這樣。他唯一改變現狀的途徑，就是變得更強，但因為不懂得取悅崇厭，崇厭從未打算教給他任何知識，他連一個公平競爭的機會都沒有。

    迪文也曾恨過自己，為什麽偏偏隻有自己不會像馬拉吉以及眾多執行者那樣去討得崇厭歡欣呢。但盡管如此，他依然難以對著無法認同的信念和精神屈膝下跪。

    他所認同的，在他腦海中根深蒂固的，隻有《英雄頌詩》裏麵的內容以及自濘嶼城傳承下來的意誌。

    但他害怕在這樣的環境中久了，他的思想也會麻木，他的靈魂也會被現實腐蝕，或許哪一天，他成熟了，觀念發生了變化，又或是對現狀忍耐到了極限，會選擇取悅崇厭，學著獻媚崇厭，讓自己翻身改變，最後，也變成聖光領域的執行者們一樣，挾持著對日曜神主和太陽的信仰，享受睥睨弱小，俯視卑微的滋味。

    不久之後會有新人加入聖光領域，這是迪文能夠感知的唯一變化，他的心中也會稍微期待，因為那些新人在剛來的時候，待人接物一般都會小心謹慎，對人都是客客氣氣的，這至少讓他知道自己還有一絲尊嚴，也許他還能遇到可以交談的朋友。

    但他馬上打消了這個愚蠢的念頭，所有來到這裏的人，隻要時間一長，都會像被詛咒一樣，陷入崇厭編織的網中，變成和其他執行者一模一樣的複製品，最終結果隻會多出幾個蔑視自己的傀儡而已。

    忙完了所有的工作已經是深夜了，迪文坐在床上對著英雄迪文發呆，那個他永遠也不可能完成的理想，再也無法觸及的意誌。看著看著，他的眼淚就不禁流下。

    他氣惱地拿著石塊在床頭的牆上用力地，狠狠地，反複地刮著一條橫線，他內心深處極力壓製的聲音越來越大，直至這個聲音占據了他的腦海。

    “日之曜神，如果你真的是光明化身，你就該讓炙熱的太陽，暴曬這裏的一切虛偽和卑劣！你就該把我從詛咒中解脫！你隻是藏起來什麽都不做，而我還要被囚禁在這裏多久，這種日子什麽時候才是盡頭？或者說，你已經做出了指引，你認同那樣扭曲的信仰，而我，應該放棄可悲的堅持，去融入他們的光明，獲得和他們一樣的尊嚴！”

    床頭的整麵牆壁已被他刮滿了觸目驚心的刻痕，他每一天都會在上麵刮下一道，來記錄流逝的日子。

    數以百計的刮痕對他來說代表什麽？除了荒誕就是煎熬，反反複複的時間對於他來說已經不再重要了。

    迪文的情緒越來越激動，激烈的意識掙紮讓他的腦袋劇痛不已，這種情況也並不少出現，每當這時候，迪文便會衝出房門，迅速地衝向巨輪空港基地。

    那裏的視野最為廣闊，也隻有無限的星空可以容納他的痛楚，也隻有慈悲的星空可以包容他的怨憤。

    “什麽日曜神，什麽聖光，都給我去死吧！”

    迪文不敢發出聲，隻是對著星空，心中猛烈地罵道。也隻有這樣，他壓抑的痛苦才能稍微得以釋放。

    “紅毛小子，你在罵誰？”

    “啊啊！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迪文一聽，嚇得慌忙道歉，在這個地方，任何人的一聲大喝都可以令他膽戰心驚，說出這樣大不敬的話，可絕不會像以前在濘嶼城時那樣抄一抄赤曜史，站著聽幾節課就能解決的，這裏的執行者比星輝教堂裏修煉chéng rén的老汙婆要凶惡幾十萬倍。

    但迪文轉念一想，不對啊，剛剛我什麽也沒有說出來。於是，他鼓起勇氣轉過身，問道在他身後鬼鬼祟祟偷聽他內心說話的人。

    “你是誰？這麽晚了你為什麽會到這來？”

    迪文看到的是一個陌生男人，他身穿淺灰色外套，背抗大劍，三十出頭，長得很英俊。對方拖著下巴，帶著略微嚴肅而又好奇的眼神凝視著迪文。在這樣的眼神下，迪文並沒有太多害怕，倒是被瞪得有些不自在。

    單是從穿著上看出他不是聖光領域的人，而且比聖光領域的執行者要普通得多。

    這是迪文第一次見到艾加薩，在他內心最為絕望，就快堅持不下去的時候見到了他。而艾加薩似乎有強大的魔力，僅僅是遇到他，迪文的內心仿佛就沉靜了下來。

    “那你又是誰？這麽晚了，你又為什麽會來空港？”對方反問。

    命運巨輪的外圓皆被大理石欄圍起。站在石欄邊，可以看到那腳下漂浮的散雲，如臨仙境。而巨輪外圓有一片淩空空地，是停靠戰艦的空港，空港一共停有五艘戰艦，五大領域各有一艘，這是執行者們離開巨輪執行任務的唯一通道，畢竟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審判者一樣來去自如。

    “我叫迪文，來這裏觀看星群。”迪文老實地回答了對方的問題，“現在輪到你回答了。”

    “我叫艾加薩，來這裏祈禱。”對方也大方地回答了。

    “祈禱？祈禱不受欺負嗎？”迪文從穿著打扮看出對方是個極其普通的執行者，自然認為他也是經常受欺負的對象。

    “呃，大概是吧。”

    “哦。”迪文用一種感同身受的眼神同情地看著對方，同樣的遭遇很快拉近了迪文和他距離，“對了，你是怎麽看出來我在罵他們的？”

    “恩？罵誰？”

    “他們啊，聖光領域那些欺負人的壞蛋！”迪文天真地回答，露出了少年氣憤而單純的樣子。但他一說完立馬露出了擔憂，“你在試探我？你真狡猾！你是崇厭的眼線！”

    “你覺得崇厭會為了阻止你叱罵他而專門派個眼線跟著你嗎？”

    “也是，我還沒那麽重要。”迪文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而後，他的眼睛突然閃光，“唉！你喊他崇厭？”

    “有什麽問題嗎？”

    “你沒有加大人二字！”

    艾加薩嚴肅的臉再也沒忍住，撲哧一聲笑了：“我又不是他的下屬！即便是，我也不習慣加這兩個字。”

    迪文看到艾加薩笑了，他也更加放鬆了，他太少見到這樣的笑容了。僅因為對方沒有在崇厭後麵加上大人二字，也經常受到欺負，迪文便將對方當成了患難與共的夥伴，這樣的人在命運組織可是極其稀罕的。

    “你要是被他們聽到了，一定會挨揍的！”迪文小聲地告誡。

    “你挨過？”

    “你看我的臉！”迪文湊上前去，指著紅腫的眼睛給他看，那是他在日曜神殿問了不該問的話後，被馬拉吉身邊的人打的。

    “那是因為你太笨了！”艾加薩說道。

    “你很聰明？”迪文反問。

    “所以我才來祈禱啊！”

    兩人都發出了爽朗的笑聲，這是迪文來到命運巨輪將近兩年後，第一次發出的由衷的笑聲。

    “小子，你好像討厭崇厭！”艾加薩跳上了台階，趴在石欄上。

    “至少不喜歡！”迪文也轉身趴在石欄上。

    “他不是英雄嗎？”

    “他不是！”迪文斬釘截鐵，而又毫無顧忌地回答。他相信艾加薩不是一般的執行者，也不會告他的秘。

    “為什麽？他很強大，可以驅散黑暗，受到很多人崇拜！”

    “那不一定！”迪文扭過頭，一臉認真地看著艾加薩，“我就認識一個英雄，她不強大，也沒有受很多人崇拜。”

    “哦？那你覺得英雄是什麽？”艾加薩饒有興致地問道。

    “那是”迪文年少，閱曆淺薄，想了半天，也想不出詞語來全麵地概括這二字宏觀的含義，僅憑感覺說道，“總之，英雄會讓人不自覺地就去欽佩。”

    “不自覺地去欽佩？你的想法真有意思！”艾加薩說。

    迪文不好意思地笑了，他認為艾加薩讚同他的觀念。

    “但是”艾加薩的臉一下變得沉重，“卻不適合這個世界。”

    迪文疑惑地望著他。艾加薩將手搭在迪文的肩上，神情嚴肅地望著遠方，“紅毛小子，在變成英雄之前，或許你應該先學會適應這個世界。”

    “怎麽適應？”

    “作為新人，首先要學會觀察。”艾加薩毫不吝嗇地賜教說，“就像我剛剛從你的樣子觀察到了你的真實內心。”

    “然後？”

    “然後你應該學得更聰明，去做一些舉動，去討得比你更厲害的人的歡心，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頑固不化，這對你沒有任何好處。”

    迪文一聽，本能般地推開了艾加薩：“你確定？”

    艾加薩歪了歪腦袋，表達了肯定。迪文看著艾加薩的表情不像是開玩笑，便失望地吼道：“然後就能變得強大？然後就能得到施舍？然後就能融入這個世界？”

    艾加薩依舊沒有否定。

    “去你的！”

    迪文迅速地逃離艾加薩，消失在了黑夜中。果不其然，這裏所有人的思維都是一樣的，迪文感到莫名惱怒，是一種失望的惱怒，他以為自己結識了一個不計較稱呼，也不嫌棄他弱小的大朋友，但這個朋友也是從模子裏刻出來的，隻不過雕刻的時候出現了一些意外，使他的認識出現了些許偏差，可本質卻是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