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照 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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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圓月缺,此去經年。轉眼又是悠悠四載過去。

    這天,滿月城依舊飄著細雪。一場盛大的葬禮,正在城北望山的陵園舉行。準確來說,是一場遷墓儀式——一對籍籍無名、原本於亂葬崗潦草埋骨的獵戶夫婦,而今被鄭重其事地以最名貴的棺槨,遷置到了城中最上等的墓園裏。倘若這還算不上難得一見的大手筆,那麽入土當日,足足數百瓢簞被布施的功德粥飯,在物資奇缺的滿月城成為許多人的談資也就不出奇了。

    正排隊等候領取布施的擁堵人群裏,一名拄著獨拐的中年男子正拚命掂著單腳,抻著脖頸。看見前麵一大片烏壓壓的人頭,他忍不住惡狠狠地咒罵了句。夾著細碎雪沫的朔風,活像一條條冰冷的遊魚,在身上那件滿是風洞的破舊夾襖裏成群結隊地來回歡快穿梭。使勁緊了緊脖領,男子那渾黃的眼珠子轉了轉,突然開始用力地向前推搡。

    可想而知,這一舉動無疑很快就引發了周圍人不滿的抱怨。

    獨拐男子絲毫不以為忤,反倒更變本加厲地以手中木拐連劈帶撞、粗魯驅趕開擋在麵前的腿腳,嘴裏一邊高嚷著「讓一讓、讓一讓啊,老子是這家檀越主的親戚!前麵的讓一讓!」在連片唾罵質疑的聲浪中,強行擠到最前排的男人從夾襖裏掏出一個大布袋,對幫忙分派食物的少年僧侶催促:「多裝點、多裝點!那邊的給老子再來點兒!」

    那個小和尚很是為難地道:「這位施主,這些糧食一人一份,不多不少,您壞了規矩,其他的施主可該怎麽辦呀?」

    男子聽了白眼往上一翻:「你這小和尚真不懂做人!我可是檀越主的親戚、自家的東西我想拿多少,旁人管得著嘛!去去去,少廢話……」說著不顧小和尚的勸阻,自顧自動手將案上的食物都掃進布袋裏。

    人群sāo luàn起來。不斷有人跳腳叫罵。有人趁勢衝擠上來。有人混水。有人摸魚。

    眼見場麵難以控製,有一個小和尚迅速脫離了人群,飛快跑進後方正舉行著**事的正殿。很快,一道輕笑便從道場內傳來,響徹整個殿外:「還在想是哪個不開眼的來冒名滋事呢,這可真是奇遇啊…既然都來了,何不上來為我爹娘上柱香呢,叔叔?」

    隨著正殿裏一行三人緩步行來,原本人群的蠢動有如浸水的爆竹,剛發出幾聲悶響便已被徹底撲滅。男子正忘我地搜掠著食物,卻忽覺擠在周圍的人不知為何突然都刻意地和自己拉開了一段距離,不由得下意識抬頭望了一眼。

    這一眼不打緊,差點沒把他當場嚇得魂飛天外——

    上方佇立著三人,左右兩名神色冷肅威嚴的中年人,一襲無塵白袍加身,半副冰雕miàn jù覆麵,落後半步恭敬的距離負手而立;再看正中那人,肩披著件毫無雜色的雪貂裘曳地披風,同樣戴著miàn jù,卻隻是名年紀輕輕的少年。神態裏絲毫不見這個年齡不知天高地厚的輕狂,佩著上等麋鹿皮手套的雙手交垂身前,剛好露出胸前斜襟上以金銀二色絲線混紡的、四瓣極地罌粟花紋樣的家徽。

    獨拐男子手上的布袋掉落在雪地上,發出一聲沉悶的聲響。

    「親戚」什麽的自然是他胡謅的,無非見難得天上掉了餡餅起了貪意。可他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那財大氣粗的「檀越主」竟是這麽樽賠上他幾輩子都招惹不起的大菩薩!忙不迭地跪地磕頭,連聲告饒:「求、求求大人饒命…小人不知是白夜家的大人,求大人千萬饒了小人一條賤命!」

    「嗬嗬…叔叔不記得我了嗎?也是,已經過去五、六年了……可是我卻哪怕一次也不曾忘記叔叔的臉。」說著,少年伸手摘去臉上的冰雕miàn jù,露出其下有如極北夜空般深邃幽遠的一對黑瞳。當年的稚嫩執拗似已漸遠,取而代之的是一張輪廓沉斂隱忍,卻清雋如初的臉龐。

    跪著的男子猶豫著抬起頭,眼神由最初一瞬的迷惘,很快便轉為恍然、繼而便是震驚和不敢置信:「你、你…你是阿輝?!你真的是阿輝嗎——?!你怎麽會、怎麽會——…」嚷聲未落,兩道冰冷如劍的目光已一左一右朝男子射來,讓他活活地住了嘴。眼下這陣勢,就算是傻子也看得出來,眼前的少年早就不是他可以高攀得上的「親戚」了。

    「我現在的名字叫白夜輝。」輝微微一笑,偏頭對身旁其中一中年人喚道:「璿叔。」

    那中年人聞言會意,從懷中掏出一個兜囊,恭敬地呈至輝麵前:「少主。」

    少年接過兜囊,和顏悅色地移步行至獨拐男子跟前:「今天是我養父養母墓塋動遷的大日子,叔叔你又是他們二位生前的故人,這裏是十兩紋銀,你且收下罷。」

    此話一出,四下嘩然,不少人都嫉妒得急赤白臉了:那可是白花花的十兩銀子啊,都夠上滿月城裏平民一家四口小半年的營生了!就連那地上的男子都被這忽如其來的xìng yùn砸得發懵,激動得有些語無倫次起來:「十兩…給我的?!真的…?當年我…你、你不怪我……?」

    「誠然,當年你與我養父母是遠親,又同在獵隊共事,在他二人出獵遭難時,你見死不救,累及我與家妹幼年失怙;後來家妹罹患重病,我身無分文、走投無路,shàng mén向你籌措診金,你又對我荊條相加、拒之門外……」無意理會周圍議論紛紛的人群,輝對麵前半露羞慚、半是恐懼神色的男人微微一笑道:「不過,正是多虧了叔叔當年的唾沫和白眼,否則恐怕我也沒有機會成為今日的白夜輝。所以…收下罷,不過一點小意思罷了。」一連磕了好幾個頭,男子這才戰戰兢兢收了那袋銀子,卻又聽聞頭上少年問道:「說起來,叔叔你的腿是……?」

    聽對方提起這事,男子麵上頓時流露出淒苦之色:「說來丟人,今年年初也不知道是撞了什麽邪,前天設的獸夾還好端端的,隔天就壞了、把自己給軋了。結果莫名其妙丟了一條腿不說、還因為這事兒被趕出了獵隊…這不,家裏好幾個月揭不開鍋、老婆也憋不住帶著孩子跑了…唉…」「這可真是流年不利啊……」少年麵露惋惜,頓了頓,卻忽一轉話鋒,「不過,想必如今叔叔也終於多少能理解了……?」

    獨拐男子一怔,茫然不解地僵在原地:「誒、什麽…?」

    「叔叔現在也能體會得到了罷,當年的我所曾體會過的…重要的東西一點點在眼前被緩慢剝奪的感覺。」在轉身離去前,少年最後瞥了一眼豁然醒悟過來什麽後、全身篩糠般抖震得已然扶不住拐的男子,和他那條空蕩蕩的褲管,再度帶上了冰雕miàn jù後的唇畔露出一抹莫名的笑意——

    「所以我說過了罷,這隻是一點…小意思而已。」

    葬禮結束後,他又站在陵園內的高丘上獨自徘徊許久。

    從這裏望出去,灰霾飄雪的天空下,滿月城裏的那些高聳飛拱的建築,溫泉廣場上的人群,和參差錯落的街道與橋…在偶爾飛過的呼雪鳥群起起伏伏的嘶鳴聲中,依舊十年如一日地似醒而非醒著。

    在他身後不遠的地方,撐傘的女孩荏苒立著。

    在來到白夜家後的這些年裏,她似乎已習慣了像這樣隔著一段距離看他。無論是在他為眾人所包圍矚目、光芒萬丈的時刻,還是像這樣形影相吊、煢煢孑立的時刻。她總是這樣,無言地凝視著他欲言又止的背影,從最初的懵懂不解,到漸漸明白:就像上好的繪卷最讓觀者浮想聯翩的,不是色彩,而是未經點描的留白;一個最精彩的故事裏,最餘韻悠長的,也並非結局,而是那些不曾著墨的段落。

    有時候,某些從來沒被說出的話語,往往才擁有最深刻的重量。

    正如此刻那個因為承載了太多,而總顯得沉默的背影。正如,這一千四百多個流轉往複的日夜與星霜。

    她與輝真正來到白夜家,是距今四年前,族主白夜參商首肯了輝與她的歸宗。

    作為一族之長,這個寡言訥語、終日埋首書齋的中年男子雖是飽學博識之士,卻缺乏強硬過人的魄力。真正主掌族中大小事務的,是族主唯一的妻室,同時亦是她與輝的母尊——無霜夫人。

    聽自還在娘家時起就一直跟隨夫人的白夜霰總管提起過,夫人出閣前的閨名原本叫白夜流霜。可不知為何,夫人似乎對這個名字甚是不喜,也從不準任何人這麽稱呼她。

    照曾經見過這個據信是她和輝生身母親的婦人幾麵。大多數都是她和輝尚同住一處的時候,無霜夫人有時會前來關照輝修行和讀書的情況。然而就是那幾次匆匆一瞥的照麵,她卻可以真切地感受到:那個自稱是自己母親的女人,並不喜歡她。

    當時對於是否要挽救她這麽一個身無秘梵、毫無潛力的「廢子」的性命,族內雖然有過激烈爭議,但最終還是在她病危的最後關頭動用了手段。

    據說那是種不可思議的續命之法,用成熟涅槃果取出的種子,再輔以十數種珍稀的天材地寶,將之植入油盡燈枯的病人心脈匯聚之所。待種子感活氣於體內生根發芽,便會逐漸成長為第二顆「心髒」,促使人體再度煥發生機。其術之精妙,幾近「逆天改命」、「起死回生」之能。隻是那涅槃果,乃是生長於黃泉界最深處的娑羅雙樹結出的果實,曆經九次輪回才得以成熟蒂落,即便是在偌大的白夜宗族內,也僅僅有不足一手之數的庫藏。

    當時令無霜夫人力排眾議點頭的原因就在於,以十歲稚齡就已覺醒成為「正裔謄本」的輝,這種天賦之才,即便是在白夜氏族的宗家內也極其罕見。而輝果然也不負所望地在短短數年裏,憑借出類拔萃的表現,從一個誰也不曾正眼相待的、半路殺出的「外道子」,迅速攀至白夜氏族的正統繼承人候補之一。

    而也隻有照才看得見這旁人難望其項背的驕人風光背後,是輝這四年如一日、遠超其他氏族子弟數倍之量的苦修,是多少次出生入死的任務委托之後的重傷與昏迷,是長久隱忍著來自周圍敵意與殺機的臥薪嚐膽與步步為營……

    那些不為人知的艱辛與淚水,她比任何人都要真切地看在眼裏。

    隻為長久以來,她一直都是站在距離他最近處的那個人。

    娑羅雙樹,又名沙羅雙樹。生長於黃泉深處、三界盡頭處的世界本源之樹。常呈半榮半枯,非榮非枯之相。傳說脫離了輪回之苦的靈魂均會化為白鳥回歸此處,成為娑羅雙樹上的一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