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嬤嬤按照曲明玉的吩咐，親自送了帖子去完顏府上。

    完顏府上現今隻有一個主子，是在曲飛泠身邊當差，非常為曲飛泠重視的一位女官，完顏昭。

    說起完顏昭的身世，也是一段chuán qí。她原本是錦繡王朝十大貴族完顏家中的嫡姑娘，後來因為其祖父參與“皖花軒政變”失敗，而遭受了抄家之變。舉家活下來的女子都充入了掖庭為婢。堂堂大xiǎo jiě，一下子淪為了婢女，上下變化，不可謂不大。

    而完顏昭雖然在掖庭待了多年，但身上屬於完顏家的才氣和骨氣，卻並沒有因此而磨滅。十六歲那年，她寫了聞名天下的八陣圖。

    功蓋三分國，名高八陣圖。江流石不轉，遺恨失吞吳。

    注：引杜甫八陣圖原文。

    台閣體常寫的懷古詩，本來是老掉牙的套路，但是融議論入詩的特點體現的非常鮮明，生動又抒情，渾然不分，讀來有一種此恨綿綿，餘意不盡的感覺。

    這首歌從掖庭被流傳開來，完顏昭的名字一下子就響徹了整個宮廷。

    曲飛泠由此召見了她。

    那一年，完顏昭十四歲。

    十四歲的完顏昭，在其母的栽培下，對文字有著異常的敏感，她按照曲飛泠的要求，依題做詩，不過須臾就已成詩，而且文意通暢，辭藻華麗，語言優美。曲飛泠當時就龍顏大悅，從此後將她帶在身邊，並在之後的日子裏，常常找她禦前做詩，於是完顏昭更加才名遠揚。

    後來，在曲飛泠的許可下，完顏昭逐漸接觸朝政。她的奏折文章寫得相當精妙，常常讓曲飛泠掩卷讚歎，喜歡之情可謂溢於言表。完顏昭十六歲成為宮中製誥，專門為曲飛泠起草詔書，深得曲飛泠喜愛讚歎，是曲飛泠最寵愛的一位女官，至今已有七年，被稱為“巾幗丞相”。

    柳嬤嬤將曲明玉的帖子遞交給了完顏昭身邊的大丫鬟。大丫鬟非常客氣的請她出來，並表示一旦完顏昭有了回複，會立刻告訴她。柳嬤嬤含笑點了頭。

    不過一日，次日完顏昭就給了回複，會在曲明玉約的那個時間準時過來。

    曲明玉收到消息，輕輕捏了捏手指，笑了一下。

    七月的陽光正好，曲明玉吩咐柳嬤嬤準備好了會客的茶水果點，靜待完顏昭的到來。

    寒霜還沒有回京，京中關於她的傳言就已不絕。曲明玉雖然沒有刻意專注，但關於寒霜的各種消息，還是會傳到她耳朵裏麵來。

    曲明玉伸手給自己倒了一盞茶。

    就比如，她知道，寒霜因為在南州水患和疫情中的突出表現，已經被曲飛泠放在了心上，而不管最終確立給她哪一個職位，對完顏昭來說，都是一次極大的衝擊。

    她端起茶盞，輕輕地抿了一口茶。

    完顏昭很快就到了。

    時當秋天，天氣將將轉涼，她身上依然著著夏日的交領襦裙，隻是在外麵罩了一層水藍的對襟大袖衫，藍白的底色，越發襯得她麵目溫和柔順，有翩翩的風度。

    曲明玉頷了頷首，“完顏大人，請。”

    完顏昭在她的對麵坐了下來。

    她跟曲明玉一向不熟識，完顏昭也不知道曲明玉今日邀她前來到底是為什麽，所以靜靜等著曲明玉開口。

    曲明玉先伸手給她倒了一杯茶，道：“先前聽說完顏大人在編纂曆朝以來的聞名詩詞，不知現下進展如何？”

    完顏昭道：“最近正在整理往年的集子，編纂的事，卻還沒有正式展開。”

    曲明玉點了點頭，她沉吟了一下，道：“我記得jìn gōng書庫裏，這些集子，原也是很多的，不知現下存之幾何？”

    jìn gōng書庫就是寒霜原來被安排過去的地方，就是因為她在那裏犯了錯，這才會被分配去了南州。

    完顏昭抬了抬眼，顯然是明白了她的未盡之意。

    但是這是她們家的家世，她不會過問，隻是如實答道：“書庫中的集子確實毀之大半，陛下在之後找人做了一定的修複工作，效果卻不甚理想，若要收錄其中的詩詞，怕是還要在民間征詢這些詩歌。”

    曲明玉彎了彎嘴角。

    她看著完顏昭喝了茶，又親自給她倒了一盞。

    “若是如此，那倒是我教養的不是了。”曲明玉笑起來，道，“此事，委實是我家的大姑娘，做的不地道，還望完顏大人不要計較才是。”

    完顏昭道：“郡主客氣了。”

    她沒有多接話的意思，反倒讓曲明玉原本打好的腹稿，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她被噎了一下，頓了一下，才又道：“此番大姑娘回京，倒是讓陛下甚為重視呢。完顏大人跟在陛下身邊，不知道可聽聞了什麽消息不曾？”

    完顏昭抬眼看了看她。

    那目光清透如水，曲明玉看著這樣的目光，心裏反倒是有些琢磨不準完顏昭的意思。

    但是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曲明玉不相信真的有人會不為權勢寵愛動心。她眯了眯眼睛，等待完顏昭說話。

    完顏昭道：“陛下今兒倒是提起來此事，傾向於寒大人擔任朝議大夫一職，今日看來，大概心中已有了八分定論。明日寒大人回京，想必此事也就會定下來了。”

    這不是什麽大秘密，連著她同在朝的大人們透露這個消息，也是得了曲飛泠的許可，所以曲明玉既然問到了，她也不介意告訴她。

    曲明玉當然已經打聽到了這個消息。

    但她還是裝作不知道，謝過了完顏昭，隨後卻又道：

    “若是我沒有記錯，完顏大人，當年初入朝堂，做的也是這個朝議大夫，是麽？”

    完顏昭道：“郡主好記憶。”

    還是軟硬不吃。

    曲明玉漸漸沒了耐性，連話也說的直白了。

    “完顏大人，您最初就是因為在這個位置上，後麵漸漸入了陛下的青眼的。現今寒霜亦是如此，完顏大人就不怕之後也會人用同樣的法子擠下來麽？”

    意思已經是相當明顯。

    完顏昭油鹽不進，還不如直接把自己的意圖跟她挑明，至少這樣她也沒辦法逃避。

    而且曲明玉不怕這事兒傳到曲飛泠耳朵裏，完顏昭就算要對寒霜動手，也會把自己給拎出去，所以不會把這事兒告訴第三個人。

    完顏昭沒說話。

    曲明玉道：“完顏大人，這可不是我在危言聳聽，前朝後宮裏的衛夫人和李夫人，不知道完顏大人還有沒有印象？”

    看著完顏昭隻是轉動著手中的杯盞，沒有接話的意思，曲明玉於是隻好道：

    “衛夫人經長公主舉薦，進入後宮，從一個小小的舞女一路升到皇後，一時風頭無兩。於是她漸漸忘了自己的本分，非要逃脫長公主的束縛，想要獨攬大權。”

    她看了看完顏昭，笑著道：“完顏大人熟讀古書，應該知道後麵發生了什麽吧？”

    完顏昭給自己倒了一盞茶。

    “長公主覺得衛夫人實在不聽話，於是故技重施，用同樣的辦法，送了李夫人到陛下麵前。李夫人很快奪走了衛夫人的寵愛，轉眼就把自己送上皇後的寶座，而衛夫人，卻因為巫蠱案件，很快香消玉殞。”

    曲明玉這樣說道。

    她看向完顏昭，微笑，“完顏昭，你是不是在陛下身邊待了太久了，已經忘了自己本來隻是來自掖庭的一個婢女？是不是忘了，最初你那首八陣圖，是通過誰，送到陛下眼前去的？”

    完顏昭端著茶盞，維持著輕啜一口的姿勢，沒有立刻說話。

    隻聽得曲明玉道：

    “完顏大人，您要知道，一旦寒霜得寵，前浪的您，就隻會麵臨被拍在前灘上的命運。一旦您在陛下心中的地位下降了，您今日得到的，和因為先前陛下寵愛而為家族爭得的東西，都會悉數化為雲煙。完顏大人想一想，您真的願意這樣麽？”

    完顏昭垂著眸子，半晌，才似笑非笑地反問了一句：

    “寒霜？”

    這就是答應了。

    曲明玉的笑容真誠了些，她微笑著說，“正是，寒霜。”

    完顏昭頷了頷首。

    直到完顏昭離開了，曲明玉才鬆了一口氣。她扶著柳嬤嬤的手站了起來，總算放下了心。

    柳嬤嬤在一旁笑著道：“主子這回不用擔心了吧？完顏大人畢竟是陛下身邊最受寵的人，隻要她想對付寒霜，在朝堂上，又哪兒來的寒霜的立足之地呢？”

    曲明玉扶著她的手，笑了起來。

    而走出寒府的完顏昭，回頭看了看寒府高高掛起的匾額，半晌，才喃喃地念了一句：

    “寒霜”

    她在朝中七年，一直簡在帝心。曲飛泠身邊的官員們來來去去，卻沒有一個人像她這樣能夠深得帝心。完顏昭從來都不認為有人能夠動搖自己的地位。但是曲明玉連七年前的事情都拿捏出來了，顯然是不達目的不罷休了。

    那就讓我來會會你吧，堂堂正正，各憑本事，讓我看看，你能做到怎樣的地步吧。寒霜。

    她在心中將這個名字念了好幾次，最後一次看了一眼寒府的匾額，轉身上了馬車。

    明日，寒霜，就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