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重陽之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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嵇康死後,山濤為他收殮屍體,傾盡財力為嵇康厚葬。葬禮當天,數千學者、學士、官員、百姓前往,一時間洛陽城萬人空巷。
嵇叔夜生前沒能得到的風光與榮耀,卻在葬禮中獲得了。山濤向長樂亭主提出,讓嵇紹為嵇康守孝,嵇承暫時留在他的家中。第一山濤仍執拗地顧到嵇康的遺言;第二嵇承在嵇康行刑當日引起很大風波,山濤擔心給她惹上不必要的麻煩,索性將其留在身旁保護起來。
鍾會向司馬昭說起嵇康受刑的情景,尤其提到嵇承闖城門。司馬昭聽聞後,曾隨口問過賈充嵇康女兒的狀況。賈充輕描淡寫地回避過去,司馬昭也未以為意。鍾會有些失望,默默地找尋機會。
一場秋雨一場寒,幾場雨過去,氣候蕭瑟起來。重陽日,司馬昭將鍾會請至大將軍府,在庭院樹蔭下小聚。
“今日無它事,”司馬昭握著鍾會的手坐下:“想起文帝曾與令尊書信,提及九月初九當享宴高會,想起你來,釀好的菊花酒,咱們一起嚐嚐。”
鍾會連忙道謝,二人酌飲起來,司馬炎侍立一旁,為二人斟酒。
“士季,我感覺這今年的夏天過得格外漫長。今年天子引眾人去西郊迎秋時,禮畢,賞賜我上好蜀錦十匹,一會離開時裝車上,帶走。”
“謝大將軍。”
“別那麽多客套。這時間如白駒過隙,怎麽一轉眼天氣就變得涼爽。今年是豐收之年!抽空帶毅兒、邕兒去打打獵!秋獵每年隻一次,到了來年秋天,士季怕是見不到洛陽城外那金燦燦的秋收了。”
鍾會一愣,隨後低聲向前:“大將軍已定下伐蜀時日了?”
“定了,定了!但你可要保密啊,”司馬昭湊到鍾會耳邊“如今蜀國薑維受黃皓讒言,正屯兵遝中,蜀國沒了薑維,吹彈可破!我已下重賄,離間蜀國君臣,這段時間恰好整頓軍馬,來年立秋便揮師西進。士季你建功立業的時機到了!”
鍾會忙離座而起,深施一禮:“鍾會定不負大將軍所托!”
“低聲,低聲!士季你近日開始著手操練兵馬,待我麵聖封你為鎮西大將軍,假節。統領伐蜀事宜。”
鍾會自然希望伐蜀之事盡快付於行動。但司馬昭偏偏給了一個比較尷尬的時間節點。近一年的時間,鍾會還要呆在洛陽城,外界風評鍾會有野心,鍾會自然有所耳聞,司馬昭怕是明白告訴鍾會:這一年時間看你的表現,如有不如意,馬上把你撤掉。
司馬昭與鍾會的關係一直很微妙。隨著伐蜀一事二人達成的共識,在某些方麵鍾會覺得與司馬昭的關係繃得更緊了些。鍾會掙紮了二十多年,終於眼看爭來了兵權,此時的司馬昭卻將兵權拿捏在手裏,似給,又似不給。這讓鍾會很焦躁。
“多謝大將軍。”鍾會施禮道。
“士季先坐,你夙夜期盼的伐蜀之事已定。我會全力支持你!還有什麽困難,你盡管開口。”
機會來了!
“大將軍,我還是有些擔心西北方的鮮卑”鍾會故作躊躇。
“禿發部落?你擔心他們趁我們大舉進攻時在後方襲擾我們?”
“沒錯,舉國精銳都奔向漢中,禿發樹機能一旦在後方搗亂,我們很難一鼓作氣開展有力的進攻。我在想,如果鄧將軍能夠留守西涼的話,會震懾鮮卑人。”
“鄧艾不行。鄧艾必須牽製薑維。薑維現在遝中,旁人攔不住他。一旦薑維突破防線回到蜀國,這仗就更不好打了。鄧將軍多次和薑維交戰,也隻有他能讓我稍稍放心。”
一切回答在鍾會料想之內,於是鍾會引入正題。
“喔……那為了後方的安穩,隻能選擇和親了……”
“和親?”
“我與大將軍提起過的,那禿發樹機能並未娶妻,不妨選一名公主與他和親,換取他暫時的安穩,待伐蜀之後,另做計較。”
“選一名公主……這我要想想。”司馬昭思忖起來。
“將軍莫非有難言之隱?”
“士季你不知,”司馬昭苦著臉說道,“我督辦朝政,夙夜在公,而坊間各種對我不利的傳聞不絕於耳,全靠郭太後力排眾議,我司馬一族才能得以繼續效忠大魏。而這郭太後最為疼惜曹氏宗女,要我去選公主遠嫁那蠻夷之地,怕是太後心疼不忍,所以這一關不太好過……”
“大將軍為國效忠,太後自然會理解……若實在不行,人有親疏之分,在宗族中,找一與太後不太親近的宗女便是了。我倒是有個人選。”
司馬昭一笑:“喔?士季這是有備而來啊,你說來聽聽?”
“已故沛穆王曹林的外孫女,長樂亭主的女兒,嵇承。”
“嵇……是嵇康的女兒?就是你對我說起挾持山濤闖城門的……”
“正是。”
“不行!這女孩明顯是外姓,並非曹家人,以公主的名義和親,一旦被識破豈不弄巧成拙?再者這是罪臣之女,哪能用來和親!”
“大將軍聽我說,一來正因為她是外姓,郭太後才不會舍不得!回頭與太後陳明利害,讓郭太後收她為養女,遠嫁鮮卑,誰來考證!二來,她是罪臣之女不假,可畢竟也是皇室親眷,其父有罪被斬,其女卻因曹氏血脈而被大將軍安頓妥當,甚至一朝貴為公主,這不但會使那些憂心忡忡的曹氏宗族安心,同時天下人會看到大將軍恩威並施,行止有度,更加願意以身相托。”
一席話聽上去有理有據,司馬昭沉思了片刻。
“嗯……你說的有道理。那,這件事,就還煩士季去辦嘍?”
“臣定然會辦得妥當!”
“妥當又利落?”
“是!”
司馬昭撫掌大笑,回頭瞟了身後的司馬炎一眼。司馬炎審慎地打量著鍾會,隨後也勉強擠出笑容。
而此時,嵇承已在山濤家中蘇醒過來。嵇康死後,嵇承因失血過多不省人事,連續昏迷數日,顧及到嵇承的感受,雖是重陽佳節,山濤府上卻毫無歡樂氣氛。山濤在嵇承昏迷之時,將嵇康的屍首收回,張羅厚葬,因而嵇承醒來已得知,父親早已入土為安……
嵇承始終鬱鬱寡歡,旁人與她溝通,也不過敷衍作答。山濤深感憂慮,令兒子山淳陪伴嵇承,希望她可以走出陰霾。山濤共有六子,次子山淳不喜讀書,善說笑,山濤最為發愁。但恰因為山淳不拘一格,總能討他人喜歡。
為寬慰嵇承,山淳背著山濤特意吩咐下人製作一副輪椅。醫師曾說過嵇承不能見風,故而山濤嚴令禁止嵇承外出。可山淳並不以為然,他堅持篤信人應當心理上先快樂起來,然後再顧及病體。所以當他樂哈哈地扶嵇承坐上輪椅時,嵇承有些感動。
“樹蔭下沒那麽熱,”山淳把嵇承推到樹下停好,用石頭掩住車輪,“承兒可坐在這裏納涼。我去問母親要些水果給你送來。”
“子玄兄不必如此,我自己能走……”
山淳見嵇承想起身,慌忙攔住:“使不得,使不得!你還沒完全恢複,讓你出來我已經冒著被父親打的風險,你可老實坐好,不能亂動!我馬上回來。”
山淳囑咐完嵇承,扭頭便向內房跑去。看到他冒冒失失的樣子,嵇承心中居然有些寬慰:幸好山府還有山淳這等人,否則所有人都跟山濤一樣一板一眼,這山府仿似一個蒸籠般無趣且沉悶。
人的思念總是伴隨著景物湧出來,景物本無性無情,人偏偏在其上加之自己的性情。嵇承站起身,走到古樹前,當看到古樹樹皮上那千溝萬壑,嵇承泛起無限思念。仿佛父親並未逝去,仿佛父親隻是遠遊,數日便歸……
“哎呀呀!承兒,你怎麽出來了?肯定是山淳那個混小子自作主張!他人呢?看我不教訓他!”
山濤不知從哪裏闖過來,看到嵇承不但走出房間,還獨自站在庭院當中,不禁大怒,四處尋找山淳。
“世伯不要生氣,是我悶得難受,非要子玄推我出門透口氣……”嵇承慌忙為山淳解圍。
山濤扶嵇承坐下:“不能亂動。其實你出門走走也好,免得在房間裏胡思亂想。但絕不能走出院子,而且出來了要下人陪著。你有什麽閃失,讓我怎麽去跟叔夜交待?”
山濤突然發現提到嵇康時嵇承表情變得傷感,馬上摸摸自己的嘴巴,“你看世伯這嘴!盡挑承兒不愛聽的說,該打!”
嵇承忙道:“世伯!不必這樣,父親已然故去,我會接受這個現實。”
“對了吧?莊子不雲乎:這往事不可追,來世不可待。以前的事,已然都過去了,以後的事,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不妨當下過好,讓叔夜心安。”
“來世不可待……”嵇承低聲重複道。
兩個人陷入了沉思,山濤不知嵇康的死對嵇承意味著什麽,也不知嵇承想要的父愛是什麽。他把自己強加一個嵇承父親的形象,一個慈父,但他卻悟不到如何讓嵇承信賴,隻能絞盡腦汁不停地逢迎、討好……
而嵇承麵對這種逢迎,自是有些許感激,但反而增添許多隔閡。嵇康在女兒心中的地位,絕不是山濤這種人能夠取代的。
二人正各自思量心事,正門口傳來一陣喧嘩聲。山濤扭過頭,看到一群宮廷侍衛擁著老黃門費全走進庭院。
費全大概六十餘歲,自魏文帝曹丕時便在宮中料理後宮瑣事,明帝曹叡駕崩後,他更成了郭太後的親信。曹氏失勢,郭太後深居皇宮,政務全部交給司馬昭打理,費全自然隨著太後足不出皇宮,今日忽然到訪山家,山濤心中忐忑起來。
“太後口諭——”
費全尖利的聲音響起,眾人慌忙跪下。
“長樂亭主之女嵇承,即刻前往宮中覲見太後!”
山濤一愣,回頭望向嵇承,嵇承也一臉茫然。
“中郎,”費全走到山濤身前低聲道,“中郎可隨同前往。”
“我也一同去?”
山濤丈二,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