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勇士”的悲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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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92章、“勇士”的悲歎{上}

    這間餐廳在被核電站員工征用之前,原本是銀行大樓的會議室,此時也是員工的休息室,布置得頗為奢華――地上鋪著厚厚的花紋地毯,座椅是舒適的單人沙發,寬敞的落地窗被換上了防輻射的含鉛玻璃,牆角擺著幾盆綠色植物,牆壁上掛著的大屏幕液晶電視裏,正在播放著最新一屆aKb偶像組合的熱情合唱。

    這個時候,食堂的早餐時間已經結束,而午餐時間還沒到。偌大的餐廳內,隻有一個胖廚師趴在吧台後麵無聊地打盹,還有寥寥幾個不當班的員工,聚集在這裏喝茶、打撲克、下棋和閑聊。

    戰場原工程師跟廚師打了個招呼,徑自從吧台上拿了一壺熱咖啡和兩個杯子,然後就招呼著王瑤小姐在一扇落地窗旁邊落座,同時壓低了聲音,向這位“中國來的實習女記者”,介紹這些核電站員工的身份。――

    根據戰場原先生的說法,此刻坐在他們對麵的鄰座,臉上留著刺青的耍酷小夥子名叫周豐,是跟著父母從台灣過來的移民,日文名字是海原勇太,從小就是當地著名的暴走族{摩托車的飆車狂}。

    在來到福島之前,他原本是在東京淺草町那邊混黑幫的,最近似乎是偷偷勾搭了某位小頭目的老婆,然後雙雙被捉奸在床……那個被戴上綠帽子的小頭目,此時正好負責為福島核電站招人,就殺氣騰騰地給了周豐兩個選擇:要麽來福島核電站工作半年,要麽切手指謝罪,而且不能切小拇指,要切食指或中指……最後,不想當殘疾人的周豐,隻好在一眾“極道兄弟”的“護送”之下,收拾行李來到了福島輻射區。

    而坐在周豐對麵,跟他一起打撲克的中年大叔,名叫山田大介,原本是一名普通的建築工人,雖然並不富裕,但也有一位賢惠的妻子和一個乖巧的女兒,家庭生活還算美滿幸福。

    可惜在三年前,因為山田太太突然遇到車禍去世,山田大介一時間受到了很大的打擊,整天無心工作,沉迷於酗酒和打小鋼珠{也就是所謂的“柏青哥”}。等他好不容易重新振作起來的時候,卻發現自己已經欠下了一屁股的酒債和賭債,並且被討債的黑幫找上了家門……

    結果,無奈的山田大介,隻好來到“報酬優厚”的福島核輻射區打工還債,同時把無人照顧的獨生女兒,送進了寄宿製的女子高中……此時此刻,他就一邊跟周豐打撲克,一邊信口聊著自己的坎坷人生。

    “……唉,在來到福島這個鬼地方之前,我的心裏就掛著一件事――我這一走,家裏的女兒就沒人管了。眼下的社會風氣這麽不好,要是她趁著我不在的時候到處撒野,跟著街上那些不良少年不良少女整天混在一起,染上些亂七八糟的壞毛病,那麽她之後的一輩子,弄不好就要全毀了……

    所以在臨走之前,我就咬咬牙把她送進了禮園女子學院。雖然那地方的收費實在是很貴,但畢竟是教會開的女校,校風比較嚴謹,外界的評價也很不錯,從來沒傳出過什麽烏七八糟的醜聞……進了禮園女子學院之後,就算沒法把那個野丫頭培養成一個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最起碼也應該不會學壞吧……”

    山田大介一邊嘮嘮叨叨地訴說著往事,一邊打開自己的智能手機,調出一張製服女高中生的頭像照片,推到周豐的麵前,“……看,這就是我的女兒,山田櫻。這是她在禮園女高的開學儀式上拍的,挺漂亮吧!”

    然而,周豐在接過手機,端詳了一會兒這張照片之後,臉上表情卻變得頗為精彩。

    “……這個……山田大叔,請問,禮園女子學院是不是在東京都淺草町的?”

    “……是啊!禮園女子學院就是在淺草町的。”山田大介有些莫名其妙地眨了眨眼睛,“……怎麽了?”

    “……嗯……山田大叔,我來福島的這陣子,實在是多虧了您的指導和照顧,所以有件事情一定要向您實話實說。請您聽了之後務必要保持鎮靜,千萬別激動,別難過……”

    小夥子周豐充滿同情地看了山田大介一眼,然後站了起來,按著山田大叔的肩頭,沉聲說道:“……大叔,我原本也是住在淺草町的。就在上個月底,還沒來這兒的時候,我曾經看到一個容貌跟您女兒很相似的女高中生,穿著跟這照片上一模一樣的校服,跟其他幾個女生一起在我家樓下的小酒吧裏做援助交際。並且在這之後,她還跟一個起碼有一百五十公斤重的相撲手,一起摟摟抱抱地去了隔壁的愛情賓館……”

    他一邊如此說道,一邊也掏出了自己的手機,調出一張略顯模糊的照片,擺在山田大介的麵前。

    “……因為他們兩個人的體型一大一小,跟狗熊和鬆鼠似的,看上去很有反差萌。於是我覺得很有趣,就偷偷用手機拍了下來,現在還把照片存著……請您對比一下,是不是我看錯了……哎哎!山田大叔,請您鎮靜點兒,別暈過去啊!嗯?怎麽搞的?嘴裏居然吐出白沫子啦?快來人啊!醫生!醫生在哪裏?”

    麵對捂著胸口抽搐倒下的山田大介,還有大呼小叫的周豐,其餘員工的反應頗為冷漠,隻是抬頭望了一眼,就繼續專心於自己的事,對這兩個家夥根本懶得搭理。

    隻有戰場原清兵衛工程師無奈地歎了口氣,跟王瑤說了聲抱歉,然後從沙發上站了起來,高聲喝道:

    “……小夥子,冷靜點兒!別鬼叫啦!他這是心髒病又發作了!你趕快摸摸山田的襯衫口袋,裏麵應該有他常備的急救藥物!具體應該怎麽服用,藥盒子上肯定有寫著……”

    “……啊!果然找到了!太感謝您了!”周豐一邊手忙腳亂地打開藥瓶,一邊扭頭對戰場原清兵衛問道,“……戰場原先生,請問這樣就行了嗎?是不是最好還是把醫生叫過來,給山田大叔做個全麵檢查……”

    “……我勸你最好還是別去叫了,要不然山田先生就算挺過了心髒病,也很可能會被活活嚇死。”

    戰場原清兵衛歎了口氣,低聲對他解釋說,“……你是新來的,所以還不知道,咱們這兒的野野村醫生,是東電從監獄裏通過違法操作弄出來的――如今根本沒有哪個醫生願意在核輻射區常住--而他入獄的原因,則是誤診和亂用藥導致了特大醫療事故,一口氣整死了十五個病人……鑒於這家夥之前的可怕履曆,我們不到萬不得已,都不敢隨便到野野村醫生那裏看病,最多就是從他那兒弄點感冒藥和安眠藥……”

    不提在緩過氣來之後,捶打著桌子嚎啕大哭的山田大介,也不提手足無措的台灣裔愣頭青小夥子周豐……在突發事態平息之後,戰場原清兵衛也又一次坐回沙發,繼續跟中國來的記者小姐進行交談。

    “……王小姐,您如果想了解最初那一批‘福島五十勇士’究竟是些什麽人,說實話我也不是很清楚,因為那時候的我還不在這裏。但是聽說其實也是迫不得已,先是被上司騙過來,然後直接丟下不管,逼得他們隻能硬著頭皮堅守崗位。至於現在的‘福島五十勇士’,就更不用說了。相信您應該已經看出來了……盡管很多媒體上吹噓我們堅守崗位是出於英雄主義情懷,但其實更多的則是出於迫不得已。”

    他臉上帶著苦澀的笑容,一根根地扳著手指,向女記者訴說著福島核電站常駐人員的來曆,“……犯了錯誤的黑幫小混混、債台高築的可憐蟲、來自南洋島國的偷渡者、監獄裏非法保釋出來的犯人,還有無家可歸的流浪漢……留守在這地方的大多數人,都是這麽來的,算上我在內,目前合計三百五十九人。”

    “……也就是說,福島核電站目前的工作人員,有很多都是被脅迫過來的?”

    王瑤皺眉問道,“……可是,他們既然知道福島這邊是生命禁區,為什麽還會聽話過來?而且……難道日本的核電是掌握在黑幫手中的?還有您就這麽直接對我說了出來,該不會給您帶來麻煩吧!”

    “……有什麽辦法呢?對於那些欠了黑幫很多高利貸,或者被抓住了要命把柄的人來說,即使可能死於過量輻射,但那也是十年以後的事情――等到十年之後再喪命,總比現在就死於非命要好得多。”

    戰場原清兵衛撇了撇嘴,“……至於日本的核電業界跟黑幫糾纏很深,甚至從某種程度上被掌握在黑幫手中……這根本就不是什麽秘密,早在我來到福島核電站工作之前,這些事情就是舉國皆知的常識,就連山口組和住吉會{日本兩大黑幫}在秘密研製私家核武器的傳聞,也已經流傳很久了,恐怕隻有你們這些外國人會感到驚訝。隻不過現在的福島核電站已經不是什麽新聞熱點,所以沒什麽媒體還在繼續關注罷了。

    而且,東京電力公司也根本不在意這些事情曝光--福島核電站這顆定時炸彈,終究是要有人去處理的。對於大多數日本人來說,隻要有人願意繼續守在危機四伏的福島核電站,他們是從哪兒來的並不重要。

    另一方麵,如果不讓我們這些走投無路的家夥用命換錢,半個日本的安危又該指望誰來守護?難道要指望自衛隊、警視廳那些在2011年已經臨陣脫逃過一次的公務員?還是去祈求橫田基地裏的美國駐軍?

    唉,王小姐,您知道嗎?當我在半年前休假回去探親的時候,我的母親甚至不允許我沒洗澡就擁抱女兒,因為擔心我身上的衣服沾著輻射塵埃……嗨,像這樣的痛苦和煎熬,總得要有人去承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