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二章 逆臣(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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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點,李定國就有點兒聽不明白了。充
    李來亨是李過的義子,當年清軍入關,李自成兵敗陝西,李過、高一功他們是從陝西南下進入湖廣的,後來忠貞營轉戰之處,也僅限於湖廣、廣西,最多再算上個四川。
    李建捷則是李成棟的幹兒子,李成棟則是江北四鎮之一的興平侯高傑的部將。李成棟降清後是隨著清軍由浙江攻入福建,並獨立完成了對紹武小朝廷的背刺,走的也是由閩南入潮惠的路線。其部在此後也都是活動於廣東,包括李建捷亦是如此。
    這兩個人的人生軌跡一個在西北和西南,一個在東南沿海,是完全不重合的,陳凱怎麽還能有“全武行”的揣測,這完全不合情理嘛。
    但是,李建捷現在可是陳凱的親信部將,甚至包括廣東失陷後李成棟的那些仍舊堅持抗清的部將們也先後投入了曾經的粵贛督標、現在的中南經標的旗下,陳凱知道得肯定比他這個“西賊”要多得多。
    果不其然,見得李定國不明所以,陳凱便直接出言解釋:“昔年,督師何騰蛟兵敗身死,堵製軍和忠貞營入桂,朝廷便曾有意將他們安置在廣東就食。對此,錦衣衛指揮使李元胤極其不滿,便暗中指使封川守塘官張祥開炮射擊,將載有宣詔使者兵部侍郎程峋,及堵胤錫和忠貞營部分家眷的坐船擊沉……”
    李元胤是李成棟的諸義子之首,李建捷、李元泰他們皆稱其為大哥,李建捷更是李元胤的小迷弟。但是,李元胤為了阻止忠貞營入粵,便幹出了這等事情。
    李來亨對李元胤所代表的東勳的感官肯定好不了,而李元胤他們如此行事自也有自家的道理在——廣東一省便是他們打下來的,也是隨他們反正才重歸於大明的,憑什麽分一塊地兒給其他係統的明軍就食。如果這時候不行雷霆手段,震懾住其他明軍,尤其是讓朝廷徹底明白他們的強硬態度,那麽必然會有越來越多的明軍湧入廣東,分享他們的勝利果實。充
    類似的事情還有,比如忠貞營的淮侯劉國昌亦曾受命救援廣東,結果卻遭到了兩廣軍閥的圍攻,最後劉國昌身死,其殘部仍舊在廣東北部堅持抗清。可是兩廣軍閥卻誣蔑劉國昌謀反,連同朝中的那些痛恨忠貞營的文官一並將其殘部蔑稱為白毛氈賊。
    再比如,明朝正規軍出身的寶昌侯曹誌建,被宗室朱謀烈稍加挑唆,便認定了即將從鎮峽關退入廣西的堵胤錫是來為忠貞營做內應以便於奪取他的地盤的,於是派兵夜襲,將堵胤錫隨行的那一千軍士盡數殲滅。事後,更是對藏匿了堵胤錫父子的監軍僉事何圖複痛下殺手。
    再再比如廣西軍閥慶國公陳邦傅自家廢柴,被招來的義勇奪取了南寧城,便設法利用忠貞營排除異己。等忠貞營收回了南寧,他便又想要利用忠貞營去奪桂林。待遭到了李過、高一功的嚴詞拒絕後,便懷恨在心,不僅聯合其他軍閥圍攻、構陷忠貞營,更是矯旨封秦,利用西營係將之擠走。
    這樣的事情,也從來不僅僅是針對忠貞營一家而已,其他明軍之間的交往模式也大多是這麽回事兒。有此這般,無不是武將藩鎮化所釀成的惡果。就像是李元胤在決定對忠貞營下手時所說的原話那般:“我輩作韃子時,渠不來複廣東,今反正後,乃來爭廣東乎?且皇上在此,他來何為?”
    大到國際秩序,中及國家,小至公司、家庭,建立一個良性的機製才可以更好的實現總體性的提升。
    然而,明王朝的製度早已朽壞,伴隨著清軍在南明頭幾年的摧枯拉朽,其內部可分配資源也急劇減少。當外部競爭難度過大,內部資源又急劇減少,就必可避免的加劇內卷的狀況。製度的朽壞更是會將之徹底推入“你不卷死我,我就卷死你”的死循環,而且還是那種無所不用其極的惡性死循環。
    南明以降,湖廣和四川這兩個省就是個最具代表性的內卷集中營,尤其是湖廣。劉成胤、黃朝宣、張先璧、曹誌建、胡一青、趙印選、焦璉、馬進忠、王進才、牛萬才、高一功、李過、郝搖旗、袁宗第、劉體純、陳友龍等等等等,今天你卷我、明天我卷你,就像是養蠱一樣。充
    不,確切的說還不如養蠱呢。養蠱養到最後好歹還能養出個最毒的出來,有何騰蛟這個大攪屎棍在,養到最後蠍子、蜈蚣也全都養成了蛐蛐,三順王一到位,就全都退出主舞台了。若非是悶頭兒在雲南發育的西營係借著這段時間確實發育起來了,南明早就完蛋了。
    這一番話聽下來,李定國也大概明白了陳凱的深意。南明這麽多年卷下來,各勢力之間或多或少的都存在著不同程度的矛盾。不談個人,隻說能夠覆蓋上萬人以上的——西營係與闖營係、西營係與前明軍、闖營係與前明軍、西營係內部的晉藩與秦蜀二藩,光是把這四對兒協調好了,那就要花費莫大的精力和資源。
    文安之花費近十年之功,方才讓夔東眾將暫且放下仇怨去協力圍攻重慶,而且第二次還是失敗了。他們想要驅使這麽多不同係統且互相之間矛盾重重的明軍並力一向,若是沒有戰時內閣,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當然,也不是完全不可能,除非這其中的一家能夠把其他人全部卷死,進而將之消化為己身所需的養料,實現蠱中王者的究極進化,最後把我大清毒死,倒也不是不可能,起碼現在的閩王府和晉王府都存在有實現這一“壯舉”的可能性。
    但是,滿清會給這個機會嗎?
    那些卷不動的就一定會坐以待斃嗎?
    更重要的是,陳凱會允許他們繼續這樣養蠱下去嗎?充
    “原來,竟成你早前說的戰時內閣的首要工作就是在控製區接壤後防止各部擦槍走火,是在那時候就已經想到了這些。”
    “是啊,見識過五虎亂潮的場麵,由小見大也就不難了。”
    想當年,陳凱和鄭成功憑幾千新兵便能夠逐步全取潮州,說到底是潮州人自家不團結,或者說是明末基層失控後的惡性內卷過於嚴重所致。各處土豪互相攻伐,仇怨越積越深,有的想要將明軍趕出潮州卻得不到旁人的支持,有的見事不關己就直接無視明軍的存在,有的更是直接倒向了明軍,跟著明軍去收拾那些老仇人。
    潮州好歹還在陳凱和鄭成功的努力之下恢複了秩序,可曆史上的中國呢,卷來卷去最後沉落到了無底深淵,後人需要付出多大的代價才能爬出來,怕是隻有後人的後人的n次方才有機會知道吧。
    “那你打算怎麽做?”
    “這個其實不難,隻要把握住了一個基本原則就夠了。”
    “什麽原則?”充
    見得李定國興致滿滿,陳凱也沒打算藏私,麵露昂揚之色:“惡性內卷滾粗,即便是良性內卷最多就隻是助推之力罷了,發展才是硬道理!”
    眼見著陳凱又開始雲山霧罩了,李定國也是無可奈何,反正他是聽不懂這些的,但他有眼睛,可以親眼看著陳凱把事情做出來。而且,應該也不遠了,不是嗎?
    兵船在順著湘江飛速插入湖廣北部地區,在陳凱與李定國匯合南下期間,王秀奇不光是拿下了嶽州府城,更是將控製區向北推過了陸水,探馬與清軍在嘉魚一線你來我往,好不熱鬧。
    杜輝在這期間也將部隊一分為二,大部分支援王秀奇,小部分則去了常德支援林德忠。而後其親領本部兵馬坐鎮常德府城,由林德忠繼續向北拓展。
    而林德忠則在控製了荊州府城的同時,與夔東眾將中駐紮巴東縣城的興平侯黨守素取得了聯係,而後者則立刻派人回奉節去通知川鄂督師文安之,告知其由陳凱和李定國親統的大軍正在向湖廣北部趕來的好消息。
    很快的,這個消息便在夔東眾將之間傳播開來。荊州府巴東縣平陽壩的塔天寶、荊州府巴東縣陳家坡的馬騰雲、荊州府西北部興山縣七連坪的李來亨、鄖陽府南部房縣羊角寨的郝永忠、荊州府西南方向施州衛的王光興,這些駐軍於湖廣的夔東明軍迅速地得到了消息,並組織軍隊對清軍棄守的府縣大肆攻略不說,就連四川那邊兒的夔東眾將也趕忙奔著奉節而去。
    “巫山劉體純、大昌袁宗第、大寧賀珍,都來了呀。”充
    然而,陳凱卻沒時間等他們,就在他們趕來的同時,他與李定國也越過了嶽州府城。當晉藩的旗號出現在了嘉魚當麵清軍之際,那裏的遊騎也迅速地將之放棄。
    “韃子將主要的兵力都集中在了武昌和漢陽,另外河南綠營也已經有幾支部隊南下,協助其控製黃州府一帶。”
    “韃子是準備用這兩座城池盡可能多的消耗我軍的兵力啊。”
    “也想為南直隸那邊兒爭取一些時間啊。”
    江山、磨盤山兩戰結束,滿清在長江以南的統治基本上就算是完了,尤其是西南戰場上,陳凱和李定國會師,兵力上便形成了數倍之巨的優勢。
    清軍如果不想被各個擊破,要麽放棄堵截夔東明軍的荊州、襄陽這兩處要點,要麽放棄武昌和漢陽,顯然前者的優先級是沒辦法與後者相比的,無論是政治意義上,還是軍事的防禦難度上。可如此一來,夔東明軍就不可避免的將獲得自由。
    現在,除了明軍內訌,湖廣的全麵失守便是不可避免的,區別無非是時間早晚而已。清軍卻仍不肯放棄武漢,其目的亦是不言而喻。充
    除卻武昌和漢陽,北麵的黃州府亦是清軍所必守之地,但是能在最後階段撤下去多少就不好說了——武昌在長江南岸、漢陽在漢江南岸,清軍想要逃到黃州府地界,就先得設法渡過這兩條大江,再經過黃州府地界退往河南或是南直隸。清軍手裏的船能有多大的運力,陳凱不得而知,但肯定還是優先八旗軍,達素十有八九已經將船都攥在了手裏,按照我大清的傳統,那些綠營兵才是一群真正的炮灰。
    “武昌城西麵和北麵是長江,東麵是澤湖,其防禦重心必然會是在金口鎮、紙坊一線。”
    越過了嘉魚,清軍便開始節節抵抗。擠壓清軍的控製區,乃是奪取武昌的第一步,但這也必然會耗費大量的時間。
    十天之後,明軍已經抵近到金口鎮一線,那裏則已然被清軍堡壘化了。擠壓的工作還在繼續,陳凱看著湖廣天地會送來的情報,亦是難免流露出了些許兔死狐悲之色。直到,林德忠那邊一個消息送抵,他才暫且放下這份心思,轉而拉上了李定國匆匆來到了江邊。
    遠處,是一艘不怎麽起眼兒的平底沙船,從對岸緩緩駛來。李定國有些奇怪,夔東眾將不過都是些公侯,是輪不到他堂堂大明親王來迎候的,甚至就連陳凱也完全沒有這個必要如此——湘國公,同時還是經略四省軍務的封疆大吏,夔東眾將有一大半兒都在湖廣,怎麽說也該是夔東的藩鎮前來拜會李定國和陳凱,而不是他們在此迎候。
    除非,是文安之。那位曾做過內閣首輔大臣的老督師駕臨,他們確實是要親迎的。可問題在於陳凱隻是來了而已,儀仗什麽的一概全無。而且,前兩日剛剛來的消息,說是文安之正在籌措糧草,準備和劉體純他們一道趕來,怎麽也還得再些時日。
    沙船緩緩地抵近江岸的這座小小的碼頭,船夫放好了棧板,便隻見得一個膀大腰圓、滿臉橫肉、身著精工打造的鐵甲的武將三步並做兩步的便跳了下來。可他卻並沒有急於上前向李定國這個晉王殿下和陳凱這個四省經略行禮,而是轉過身去,恭恭敬敬的將一個養得白白胖胖、麵色紅潤的中年人攙扶了下船。充
    那中年人身著蟒袍,頭戴翼善冠,隻是那翼善冠的翦翅前垂同時又斜迤向中,既不似他戴的那種俯垂向前,也不似陳凱的平列冠下。可是,注意到此處,李定國卻是陡然色變,轉而向陳凱問道:“竟成,你早前說天子棄國是天大的好事,說的便是這個嗎?”
    聽著李定國是用“這個”而不是“此人”,顯然是已經想明白了他的意有所指。此間,陳凱卻隻說具體的等他把這二位爺打發了再說,便大步上前,大大咧咧的對那個中年人行了一禮。
    “下官陳凱,拜見東安王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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