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四)修電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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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燥熱極容易衝動。

    而燥熱的夜裏醒了之後,就再也睡不著。

    除了老六仍在孜孜不倦地打飛機外,所有人都輾轉反側。

    老三依舊在罵:“這空調三天兩頭壞,明天早上再來修,可今天就已經要熱死人了,怎麽辦!”

    “忍忍唄!有空調就不錯了!我以前在西北蹲過一陣兒,條件比這兒差多了!你還真當這兒是賓館呐!”老四嘲笑說。

    老五斜睨林莫言一眼,“叫這小子給咱們弄一台去!他那個朋友有錢又有義氣,什麽事兒辦不到?”

    老三眼睛一亮,立刻敲了敲林莫言的床板,凶巴巴說:“聽到沒,小子!明天就跟你那朋友說,讓他給咱們安個好的空調!就說你要熱得中暑了!記住要進口的!”

    林莫言沒有回答。

    莫說裝空調,就是重新蓋一棟監獄大樓,對邢天航來說,也不是不可能。但林莫言不想這樣做,他不想一而再,再而三地讓邢天航為自己操心。

    不想讓他知道,自己過得不好。

    老五幸災樂禍給老三潑冷水:“別做夢了!安空調可是大工程,得上頭批條子,你當想裝就能裝呢!就進來檢修一下,還得五六道關卡呢!”

    老六正擼得起勁,兀自激動地呼哧呼哧喘氣。

    林莫言有點煩躁。

    這幫人還不睡,明天一早又要起來上工!

    而他作為老八,不但要做自己的活,還得每天幫這些大哥們輪流做他們的活!

    他在堅硬的鋪上翻了個神,用手指堵著耳朵,想強迫自己盡快睡去。

    “喂,老二,我這熱得都快出油了!你怎麽渾身一點汗都沒有!”

    他和老二頭對頭睡著,長胳膊無意中一撩,竟發現老二身上的異樣。

    “老二,你不是中暑了吧?覺得怎麽樣啊?”老三性子糙,人其實不錯,趕緊跳下床來去看他。

    “頭暈,沒勁兒。”老二虛弱說了句,難怪他今天晚上一句不吭。

    “哎喲,你可別嚇弟弟喲!怎麽辦?他中暑了哎!”老三手足無措。

    老大迅速從自己床上起來,開始掐他人中。

    有人匆匆忙忙去叫獄警,報告說有人中暑了。

    很快,一個五十多歲的駝背老頭就來了。

    這是負責他們監區的呂教官,在這兒幾十年了,沒什麽架子,也和犯人們關係不錯。唯一的特點就是囉嗦,見著你就苦口婆心給你講人生道理,心靈雞湯一碗碗地煮,講到激動處自己都熱淚盈眶。

    犯人們當麵虛心接受,背後就送了個呂大媽的綽號。

    今天空調壞了,呂大媽自己也熱得夠嗆,聽說有人中暑,還扛了台他自己房間的老爺電扇過來。

    “怎麽樣?要不要去醫務室?”呂大媽問。

    老大搖搖頭,“醫務室也熱,還不如就在這兒,有個電扇吹吹,興許一會兒能好點兒。”

    呂大媽擦了擦額頭上的汗,說道:“行,一會兒我再來瞧瞧,要是還不好,就隻能送醫院了。你們幾個給我注意了啊,我可是違規給你們拿了這個,別給我整出點啥事兒來!沒幾年了,讓我太太平平退休成不成!”

    他照例嘮叨一番,轉身走了。

    插上電源,搖搖晃晃扇出幾許幾可忽略的風。

    老四罵道:“媽的,這什麽破電扇,呂大媽也好意思拿來!紙片兒都吹不動!”

    老大怒視一眼,“沒良心的東西,他自己還沒得扇了呢!”

    兩人說話的當口,林莫言從上鋪爬下來。

    “老八,你想幹嘛?”老三凶橫說。

    林莫言也不看他,兀自將電扇關了,扒了電源。

    “你小子不想活了!”老三已經不客氣,一拳頭朝林莫言臉上揮去!

    一隻手穩穩替林莫言擋住老三的老拳,老大言簡意賅:“等等。”

    他皺了皺眉頭,朝林莫言問了第一句話,“你想做什麽?”

    “修電扇。”林莫言頭也不抬地回答,就這幾秒鍾,他光憑兩隻手就已經把螺絲卸下來,接著去拆風扇葉子。

    “你會修電扇?”老大有些好奇,不再惜字如金。

    “嗯。”

    “這風扇什麽毛病?”

    “電機抱死了。”

    老大點點頭,他聽不懂這個,便又問了句:“這麽黑看得清麽?”

    “不用看。”林莫言答。

    他十二歲開始當家,家裏所有的電器都是他修的,電風扇這種更是家常便飯,從全部肢解,再到安裝,五分鍾足矣。

    “需要什麽跟我說。”老大說完,便靜靜等著,也不催他。

    “繡得有點厲害,有醋嗎?”林莫言摸著電機說。

    “醋?”老大皺眉。

    “我有!”老三說著趕緊去水房取了一瓶白醋過來,那是專門用來給瓷磚除水垢用的。

    “這個行不行?”老三問他。

    看著林莫言三下五除二地拆掉了那台老爺電扇,又如此自信地作出判斷,老三態度竟莫名改觀。

    林莫言點點頭,摸著黑,用白醋為電機除繡。

    “然後要加機油對嗎?”老三蹲在地上,仰著脖子問林莫言。

    “嗯。”

    “可我們哪來的機油?”老三急了。

    林莫言不答反問:“還有沒有泡麵?”

    泡麵是裏頭的硬通貨,和香煙一樣,是可以被當做貨幣流通的。裏頭規定了不準賭博,但打牌下棋大家總好個輸贏,於是便喜歡拿這些來當賭注。

    老四進來前是個混跡於澳門的老千,泡麵自然堆積如山,聞言立即問道:“你問這個幹嘛?”

    林莫言說:“拿一包給我。”

    老大輕輕命令說:“老四,拿給他。”

    老四很不情願,但還是去了。

    老大對著這個年輕的小夥子,露出一個不易察覺的笑,“想得到用油包代替機油,可以!”

    兩分鍾後,電扇運轉正常。

    伴隨著一陣清風,老六擼到嗨,啊啊啊地叫起來,心滿意足地軟倒在床上。

    整個監舍都鼓起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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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電扇事件後,林莫言仍然是老八。

    老三對他的態度略有改善,至少不會半夜裏拎著他的頭去敲床板。大家抽煙的時候會叫他一起,偶爾還有資格陪老大下盤棋。

    但也僅限於此。

    監獄的生活一沉不變。人心更如死水波瀾。

    林莫言仍舊要負責整個監舍的吃穿用度,否則就輪不到他自己用什麽好東西。而一旦有什麽倒黴事兒,也依舊是他第一個被推出去挨罰。

    因為一台壞掉的電扇,八個人短時間被凝聚在一起,就如老六努力了半天,卻隻爽了幾秒而已。

    天一亮,一切恢複如初。

    起床、上工、吃飯。

    再上工、再吃飯。

    再上工、再吃飯。

    然後天就黑了,一天就這麽過去了。

    對於獄友的冷漠和忘恩負義,林莫言並沒有失望。他本就沒有打算和這裏的人扯上什麽關係。那一晚,他隻是做了自己該做的事。

    每個人都有麵具,每個人也都有選擇。

    在那個酷熱的夜裏,有個獄友突然患病,所有人都解下了善或惡的麵具,齊心協力地圍攏在一起,以生命的初心真誠以待。

    這讓他想起了以前看過的一部很經典的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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