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四)殘忍的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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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前仍是黑的。

    也許是因為大腦損傷過度,過量注射讓邢天航出現了嗎啡中毒症狀,也處於無意識狀態,但整個過程中始終睜大著眼睛,未能陷入真正昏迷。

    他覺得靈魂逐漸脫離身體,漂浮到天上。離開大氣層,又離開銀河係。

    他成為了一粒星塵。

    就漂浮在這冰冷黑暗,又廣袤無邊的宇宙裏。

    或許是億萬年前某次大爆炸產生的殘渣,又或許是某顆矚目的大恒星脫離時遺留下的灰塵。總之他就是那麽存在著。

    孤絕的,麻木的,前不知起點,後永無終結。

    有一隻溫暖的小手企圖靠近他,想將他拽出那個黑暗恐懼的地方。

    他高興極了。

    他情不自禁地想跟隨她。

    她是那麽美,充滿了愛意,她摟住他冰寒的身子,想度給他溫暖。

    他高興得全身都瑟縮起來。

    意識慢慢恢複。

    他有一點感覺到,自己並不是什麽星塵。

    自己還活著,又回到了那個叫他痛苦不堪的軀殼裏。抱住他的,是可憐的小語,她在叫他“天航哥哥”。

    邢天航集中起絲絲縷縷意識,一點點將手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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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很固執。

    他抽回去一點,她便再追上去一點,說什麽都不放開。

    他才多大力氣,幾下之後便無路了,緊攥著床單,不肯將手給她。

    “天航哥哥,不許跑……”她嬌嗔著,像平時一樣哄他。

    他突然低低地發出一聲怒吼。

    那吼聲很含糊,幾乎不是正常人類的發音,像是一頭困獸,又像是一個啞巴被激怒時的本能嘶吼。

    林輕語被他嚇了一跳。

    他的眸光仍是飄散,像是在看她,又像是什麽都沒看進去。

    他還是沒辦法通順地組織語言,除了剛才吼過的那一聲,又是長時間的沉默。

    “你是生氣了嗎?吼得這麽凶,一定是生氣了。我沒得罪你,那就是生你自己的氣了。”

    林輕語不再來強抓他的手,吸了口氣,自己分析說。

    “我不懂你為什麽要生自己的氣。覺得現在這個樣子被我看到很丟臉是不是?

    嗯,這比較像你的邏輯。但其實我覺得並沒有什麽。誰沒個丟臉的時候,小的時候會尿床,老了會耳背,女人生孩子的時候會痛得大喊大叫,這都算丟臉麽?”

    她摸了摸自己硬邦邦的石膏腿,滿不在乎開導他,“比如我現在,兩條腿都斷了,我連上廁所都覺得很麻煩,正在考慮要不要用個尿不濕。呃,如果我那樣做,你會不會覺得好受點?”

    這個笑話並沒有預期的效果那麽好,邢天航除了臉色更慘白一些,並沒有任何反應。

    “好吧。”她尷尬地笑了笑,“我並不是真的要那樣,我隻是想讓你開心點!喂,我一個女生不顧形象地來逗你開心,你總得給點麵子的是不是?”

    邢天航漠漠地掃了她一眼。

    他終於能在那一團刺目光亮中完整拚湊出她的樣子。原來,她就一直坐在自己的床邊,穿了一條白色的polo裙,純潔得像個中學生。

    視力還不是很好。他費力地眯著眼。低櫃上有個鏡框碎了玻璃,應該就是他之前被他用手機砸的。

    他記得擺在那裏的,是一張他和林莫言本科畢業時的合影,兩人都穿著學士服,林輕語就擠在他們中間,戴了他的學士帽。

    “出——去。”他鈍木的,一字一句。

    林輕語怔了怔,隨即噗嗤笑起來,故意大聲說:“喂,我們結婚才三天,你醒來第一句話,難道不應該是愛我之類的嗎?”

    邢天航翕動了下蒼白的唇,似乎想說什麽,卻引發了身體的又一波痙攣。

    “出……去……”他緊咬牙關,徒勞地想控製住顫抖,用力到連喉頭都哢哢作響,卻仍隻是發出兩個醜陋的音節。

    林輕語望著他。

    “好吧,也許你覺得我太吵了。生病的人都喜歡安靜。”她給了自己一個理由。“我去樓下吃個早餐,然後再來看你。”

    她捧起他的手,打算最後親一下再走。

    那隻手現在有了些力道,拚了全身的力氣猛地抽走,猝然決絕。

    林輕語冷不丁,竟被他掙脫。

    邢天航望著她,眸子總算不再茫然,但也無甚情感。

    “走!”他再一次開口。喉嚨上像是被戳了洞,每說一個字都汩汩地流出鮮血來,血腥氣濃烈得令他反胃。

    可他沒有停止,他的語聲很怪異,說得也吃力,但她一個個字都聽清楚了。

    他說:“走!別在這裏!”

    “天航哥哥。”她訕訕的,終於笑不出來。

    “你是在叫我離開麽?是真的離開你?不是一會兒再見的意思?”她問。

    “是!”他吸氣,虛弱地,攥緊了床單,企圖獲得更多一些力量。

    “我不會走的。不會離開你。”她回答。

    “別逼我對你說更難聽的話。”他喘息著,痛苦到汗如雨下,“如果……你還有一點姑娘家的廉恥,就……走吧。我……我不愛你,也後悔結婚。我們……我們分手……”

    “我不同意。”林輕語立刻回絕他,“我不同意分手,我也不走。我曉得這屋子是你的,可我就賴在這裏,除非你有力氣爬起來把我丟出去。”

    她重新掛起那種沒心沒肺的笑,幸災樂禍地嘲笑他,“你問我有沒有廉恥?對不起,邢天航,恰好我沒有。”

    “林輕語!”他怒吼一聲,終於說清楚了她的名字。

    “我就是沒廉恥,廉恥算什麽?”她直直地盯著他,眸光灼熱仿佛要將他洞穿,語氣卻是平緩的。

    “我們心理學課上做過一個殘忍的遊戲,你應該也聽說過。就是把自己認為很重要的一些東西都寫在紙上,比如健康、事業、友情、夢想之類的。

    我是個很貪心的人,密密麻麻寫了很多,好像寫上去的就能擁有了一樣。然後老師說,叫我們刪掉一半。”

    她看了他一眼,自顧自說下去,“這個抉擇很難,我很難過,也猶豫了很久,最後終於刪掉了一半,剩下了六個。誰曉得老師又說,讓我們再刪掉一半。

    這時候我還剩的是健康、家人、愛情、友誼、正義、平安。我想的時間比上一輪更多,我看到同學們也都踟躕難為的樣子。

    老師又催了一次,我狠狠心,劃掉了後麵三樣。你猜怎麽著,老師半刻都沒有停,立刻又讓我們再劃去一樣。”

    她看到邢天航終於動容,清俊的眸子完全注視在自己臉上,睫毛微顫,像是極關注接下來會做怎樣的選擇。

    林輕語吸了口氣說,“健康、家人和愛情,我覺得我每一樣都無法割舍。我是孤兒,這個世上隻有我和林莫言相依為命。而我的愛情,雖然那時候還在天上飄著,但二十歲都不到的我還是不肯就這麽死心。所以,我劃掉了健康。”

    邢天航眸光閃了一下,下顎動了動,似乎想叫她的名字。

    林輕語笑了笑,“我隻剩下家人和愛情了。可是這時候,老師又說,讓我們再劃去一個,最後隻能剩一項。”(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