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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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闖禍了。
宋卿好每月賺的銀兩不僅用於吃穿,還花在了當初她送我的西域沉香上。
午眠時,三哥買下的那個手腳麻利的小姑娘,為宋卿好點了兩隻香安神,豈料天下的狗鼻子尋著與我宮殿內別無二致的熟悉味兒,撒丫子跑進了宋卿好的寢爐。
小丫頭生得伶俐,卻獨獨怕狗,還是這樣一隻大型犬,當即嚇得躲到不知往哪兒躲。
等宋卿好微不耐煩醒來,她那副完成了大半的西洋畫已經被天下含在嘴裏吧唧吧唧。
從那聲響徹雲霄的尖叫來看,她沒將天下就地處決已是給我麵子。
我與三哥幾乎同時間抵達寢爐,天下像隻肉球滾到我身邊求撫摸,宋卿好已經從床上站起來了,特別平靜看著我說:“皇家的狗就是不一樣,一口吃掉我三百兩。”
不懂她口氣裏突然冒出的揶揄從何而來,但我好歹也有公主脾氣,“值多少我付雙倍,不會叫你吃虧的。”
少女漂亮的睫毛眨了眨,神情自若:“就等這句話。”複又打著嗬欠躺回去,明顯趕人的樣子。
我負氣,牽著天下,冷冷對眾人道:“備轎,回宮。”
旁觀的三哥從頭至尾都沒發表意見,我說要回宮,他也不攔,從容地吩咐無忌去準備。
可這並沒減輕我的莫名其妙和氣憤,當轎子離開洋務堂一段距離,我越想越慪,猛然叫停從轎子上麵跳下,氣勢洶洶衝回宋卿好房間。
“你憑何對我口氣輕蔑耀武揚威?算起來我也不欠你什麽還三番兩次救你於水火。天下是畜生,行為自控能力必然無法與人相比,你若覺得生氣大不了我向你賠罪便是。中午用膳還好好的,現在就這般陰陽怪氣,什麽毛病!”
我還沒和誰吵過架,因為一般沒人敢和我吵架。
這廂小丫鬟也是縮在角落不敢言語,床上少女卻遲遲沒翻身。我心頭火燒得更旺伸手去拉她,發現了枕邊小圈濕痕。
宋卿好的頭還是抵著枕,微閉眼不看人,挺翹小巧的唇卻動了。
“我們不可能做朋友的,扶蘇。”
板上釘釘一句,不再是那聲疏離的公主。
宋卿好情緒如此反複,因午眠時她做夢了。夢見與宋不為、丁氏還生活在沽蘇。
那時她離及笄還早,無法走出院子,隻能著羽衣霓裳,學漢字紅妝。
丁氏知道她玩心大坐不住,常常在宋不為麵前幫她打掩護,助她換了男兒裝在家丁陪伴下去逛逛。
如此這般反複,宋不為豈能不發現,“你就縱吧,縱吧,且縱出禍事來就知道厲害!”
丁氏攙著宋不為往堂屋走,“卿卿的功夫您又不是不清楚。再說,宋家在沽蘇還存在什麽不可擺平的事?”
宋老爺歎口氣,“話是這麽說,但總想把她盯在眼皮子底下。我兩年紀不小了,就餘下這麽個寶貝,如今世道險惡,恨不得她永遠見不到世間艱難。”
畫麵再一轉,是巨變過後,宋卿好上京的路途。
她將馬夫的孩子賣給老師換車馬費,但到底涉世未深,客棧打尖時卻被一群賊匪下了mí yào偷走所以銀兩。索性她男兒打扮,否則還將發生怎樣的事不用想象。所以宋卿好最終能到京師,全靠步行。
那段日子剛入夏,夜晚也不見涼爽,她沒日沒夜兼程導致脫水暈死在一座寺廟前,被冷雨澆醒。
可即便來了場及時雨解渴,這連日的趕路,已叫少女的身體超出負荷。她想稍微挪動挪動雙腿,卻發現大-腿以下的部位幾近失去知覺。
照這樣下去,即便她不被熱死渴死,也會被這場大雨淋死。
宋卿好苦笑,活下來的代價果然不會小。她心一橫,就著還能huó dòng的胳膊捏了塊寺廟離的碎瓦片,奮力向自己毫無瑕疵的碧玉小腿割去,手起瓦落。
當鮮血混著雨水滾滾,她也不知自己有沒有哭過,雨太大了,什麽東西從臉上滑過都是冷的。唯一值得慶幸的是,丟失的感官總算被這陣痛刺激回來,她拖著傷腿跑進廟宇,胡亂扯了點布包紮。
無奈寺廟破敗很久,是蛇蟲鼠蟻愛聚集之地。
沒多久,一條吐著鮮紅信子的滑溜東西朝她遊弋。宋卿好想也未想,抓起從袖口跌落的金爵釵解決了小東西,肉膽破裂的腥味令人作嘔,仿佛回到行刑那天。
當晚,她極不安穩睡去時也做了夢,與今日是一樣的。
夢見曾經說要護她永不艱難的男人,已變為幽幽一縷魂,飄在沽蘇舊宅邊,瞧著凋敝的光景,遙望上京路途的少女,狠狠給了自己兩拳,像懊悔自己許下的豪言始終沒能兌現。
然後宋卿好也和今日一般,眼眶出了水。
寢爐床邊,少女總算緩緩坐起,麵上一色慍紅,略顯激動看著我。
“某些場景再殘忍,對你們來說不過昨日之事。可於我而言,不管過了多少今日、明日、後日,統統都會在夢中回到昨日,痛苦又再複製。站在問刑台那天,我曾告訴自己,就是這樣,宋卿好,讓全天下都覺得你弑親苟活,把最惡毒的一麵昭告世人,以後做什麽便不會再引起驚訝了。大不了罵你就受著,打你就立著,反正你隻須記住,這筆債,總有日要叫他們姓應的還的。你當我為何寧死都要走到京師,何以費盡心思進洋務堂?因為隻有這裏才能離你們近一步。我知道公主及笄的日子,打聽過殿下的行程,了解他時不時會經渭河遊船而過。應文找我麻煩那日,我也是瞧準了你們才往下跳的。”
經過銅鏡反射,我瞧見自己大駭的臉色,她卻沒完。
“接下來,我就打算利用這張無辜臉和你裝知己了,也利用這天生絕色無所不用其極地勾-引殿下。假如成功,混進皇家還怕沒機會籌謀?假如不成,你那高高在上的父皇得知殿下與反賊之女牽扯不清,遷怒下來,你們還能眼睜睜瞧我赴死?左右都會鬧到皇宮無寧日。”
“可是,”
宋卿好頓了,咬得青紫的牙根鬆開,眼波脈脈。
“我又總會想起,初入宮時,你親手做的那幾張茯苓餅。每當看見你,我就忍不住問自己,一定要將她卷入紛爭嗎?確定這是你想做的嗎?我一直妄圖否認真正的dá àn,直到你燒得人事不省。可能你也因我出手救了你才對我更加親近。但你知那晚我腦子裏還有什麽念頭?我在想,究竟是救你,還是毒死你。你的三哥聞風而動不要我碰你,大概也是怕我破罐破摔,以你命抵我全家。”
“但鬼知道,我沒有。所以,”
宋卿好捂了捂眼睛:“不是討厭你才說陰陽怪氣的話。是給你機會遠離,遠離不知什麽時候就失去理智的我——”
“請珍惜。”
外廂日光很辣,撩得我眼皮滾燙,宋卿好一番肺腑更是砸得我頭腦沉沉。
眼角餘光曾見窗欄外頭立了高高一人影,另個相差無幾的應是無忌,他在聽見宋卿好大逆不道之言時幾番想衝進來,被憑空一個眼色製止了。
“你以為我不想珍惜麽?”
我聽見自己略顯倉皇的聲音。
“是誰當日在殿上坦坦蕩蕩喚我一聲公主mèi mèi的?誰用一雙明亮眼睛抓著我,讓我好像看見另個自己,讓我相信我所失去的天真與自由,還好好地在我不知道的角落活著。於是才想幫你掙脫樊籠,即便我和你的力量加起來亦如困獸之鬥。但是宋卿好,你不希望我卷入的紛爭,在我將珍愛的金釵遞給你那刻,就已經被迫卷入了。現在你該負責的是保護我、拉著我、不讓泥沙俱下的災難將我淹沒,而不是推開我。”
“再者,你這樣過河拆橋,還談什麽結環歃血,不違此盟??”
大概沒料到條條道理我也會說,宋卿好愣了愣,轉開臉,忽然又倒下床去,頗有點耍無賴的意思,神色甚是不耐又無可奈何。
“隨你!”
真是的,我堂堂公主真心與她相交,難不成還委屈她了?
當即麵上又開始掛不住,“你當然隻能隨我!”卻沒再嚷著說要離開洋務堂,反倒給小丫鬟施壓,要她將宋卿好隔壁的寢爐收拾出來。
“我就擱這兒住了,看她能如何!”
接下來,我與宋卿好低頭不見抬頭見,卻就是互相不和對方說話。她重新畫她的生計,我繼續生悶氣。
沒想這出鬧劇是這樣結束的,那日與三哥一起旁聽許久的無忌,甚是有點意見想發表。
“恕奴才多嘴,公主與宋姑娘……好幼稚啊。”
三哥笑笑不說話,隻在經過宋卿好寢爐時忽然偏頭問。
“之前進貢的舒痕膠,還有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