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喚醒係統漸強的鈴音和模擬晨光中開始了嶄新的一天。這一覺睡得他有些頭疼。睡得他完全記不得自己身在何處。甚至，連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來了。

    “zm2046。早餐程序已啟動。請起床，準備用餐。今日早餐，將為您提供蘋果味麵包，雞蛋和牛奶。食物的各類營養值配比已根據您的身體狀況調優，可為您提供足夠的能量，並維護您的健康！全新的工作日在等著你！為了和睦美好的世界！”說完，鬧鍾又發出了越發響亮的鬧鈴聲。

    “zm2046？”聽到鬧鍾在一段鬧鈴聲結束後，喚出的這串編號，恍惚間，他想起了這串編號，正是別人最常稱呼自己的稱謂。

    鬧鍾越來越刺耳的嗡鳴，終於逼得他從床上坐了起來。雖然頭疼欲裂，他還是踉蹌下床，蹣跚地走到被嵌在牆上的鬧鍾前，根據鬧鍾屏幕上彈出的中止鬧鈴提示，通過作答幾道數學題，解除了惱人的鬧鈴聲。

    “zm2046？”雖然解答數學題，令他的神智得以清醒了不少，可是他的頭疼並沒有隨著鍾鳴聲的消失而褪散，他也想不起zm2046這個編號究竟從何而來。

    詭異的是，這種迷惑的感覺，對他來說並不陌生。不，應該說是，相當熟悉。

    半夢半醒間，他開始環視自己所處的空間。

    那是一個看不到窗戶的密封房間。不大的房間裏，包括床，燈，桌子，一體化自動食物烹飪儀以及衛浴在內的各項起居設備、設施倒算得上齊全，且布置合理。

    他對這裏的一切都感覺十分熟悉，這種感覺就像對zm2046的編號一樣。可是，他並不十分確定，這一切與他到底有什麽關係。

    而就在此時，他卻在一陣強烈的痙攣中，暈了過去。

    在意識徹底消失前，他隱隱聽到有人說：“記憶清除過多。重載。重啟。”

    “不。他的腦神經受損，已經是廢物了。該用清潔機器人把他拉到有機廢物再利用中心分解掉。”

    “嗯。也行。正好有高級客戶嫌棄合成器官，想要移植活體的。”

    。。。。。。

    “不！不要！”鍾鳴在自己的尖叫聲中醒了過來。當他已坐起身子，大口喘息以平複心緒時，房間另一頭，嵌在牆上的鬧鍾，剛好響了起來。

    在他下床關停鬧鍾，開始洗漱的同時，自動烹調機已按照預設的周循環菜單啟動了早餐的製作。一周不重樣的每日三餐是是初階職業人的標準待遇。

    如果你能找到幾樣鍾愛的食物的話，也可以在自動食品烹飪儀設定日循環，或每餐單點的菜單。不過，這對於初階職業人而言，喜歡上某些食物，幾乎是不可能的。因為他們的食物供給如同他們的身份一樣也是最初級的，這些用食用化學品直接合成的食物能補充人體所需的各種營養，維持人體活動正常的能量消耗，然後，便沒有然後了。

    不過，這個在噩夢中醒來的清晨，注定與鍾鳴經曆過的不知多少個輪回有所不同。在洗漱台照鏡子的一瞬間，鍾鳴竟驚奇地發現自己的臉上多出了一個以往從未有過的印記。一個女人留下的吻痕。這非同尋常的印記，讓他朦朧地想起了本該被睡前注射的安眠劑清除幹淨的零碎記憶。

    鍾鳴頓時緊張了起來，生怕自己異樣的表情或腦電波被無處不在的感應監測器捕捉下來。那樣的話，他有可能需要做一個深度清除記憶的無創手術，或者，直接被消滅，就像他噩夢裏出現的場景那樣。而這一切，都得看監管者的心情。

    說是遲，那是快，鍾鳴迅速抓過一旁晾杆上的毛巾蓋住了自己的臉。佯裝洗臉的同時，卻情不自禁地想要回憶起那異常標記的來源。然而，迅速漫上他心頭的恐懼，卻迫使他不得不停止了在記憶禁區裏繼續這危險的攀援。

    深吸了一口氣後，鍾鳴將掩蓋自己表情的毛巾，猛壓到了那不該有的標記上，一下比一下更用力，一下比一下更迅速地，擠壓、摩擦起了那個危險的標記，企圖將它徹底地拭去。

    他成功了。那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唇印而已，經不起幾下大力摩擦的侵襲。看著自己的臉又恢複了原貌，鍾鳴有些欣喜地衝著鏡子裏的自己笑了笑。這種竊喜的感覺是那樣實在，而又讓他感到那樣惡心。

    在和美世界裏，像鍾鳴這樣的初級職業人並不是不能與人發生s關係，隻是無權結婚，不能生育而已。而戀愛也幾乎是不可能的，因為他們所有與工作無關的記憶，都會在每晚入睡時被清除。不過，這樣的狀況可以通過晉階或著成為無業者來改變。

    擁有不該擁有的記憶是初階職業人，或者說所有職業人的大忌。很多職業人都因此而從這個世界上人間蒸發，莫名消失。讓鍾鳴緊張的便是這種不該擁有的記憶，雖然那殘留在他腦海中的記憶，其實已模糊得根本無法辨讀。

    消滅臉上的唇印後，心情矛盾的鍾鳴迅速消滅了被自動食品烹飪儀呈上餐桌的合成奶和蘋果味的合成麵包。對於記憶中並沒有見過真正的牛奶和蘋果的他，這個過程就像機器執行一行需要執行的代碼一樣，不存在任何感性的參與。

    有時候，鍾鳴情願選擇跳過這個過程，直接注射營養劑。不過，營養劑並不是天天都有的，就像從他所處的工廠中外出一樣，有著嚴格的配額限製。據解釋，限製使用營養劑是為了防止人體器官由於久置不用而出現問題。而限製離廠，對於初級職業人來說，則是一件天經地義，無須解釋的事情。

    用過早餐後，鍾鳴不緊不慢地離開了所有牆壁和天花板都播放著模擬清晨畫麵的無窗工廠宿舍，踏上了通往工廠車間通道裏，屬於自己的那一輛時速自動調定的代步車。

    其實工廠宿舍到車間的距離很近。有時候，鍾鳴也會選擇與代步車並肩步行的方式去上班。

    之所以會出現這種奇怪的場麵，是因為完全不用代步車是不被允許的。

    由於工廠運營流程的每一個環節，都經過嚴格的科學設定，為維護工廠持續高效的運轉，對每個初階職業人出入車間的時間都有嚴格的規定，且不允許初階職業人在連接工廠生產區域和生活區域的各個通道裏隨意逗留。而依靠控製中心指令，即時調整速度及去向的代步車便是這種維持秩序的重要保障工具。

    不過對於鍾鳴而言，坐在代步車上最大的好處其實是可以專心地胡思亂想。工廠隧道都是監管最薄弱的地方。監管者通常也不會對路徑已設定的代步車的行車記錄產生興趣，除非它的路徑被違規修改。

    於是，站在代步車上的鍾鳴便專心致誌地重新開始了在洗漱間沒能完成的記憶回想。他看見了飄揚的秀發，攝人的紅唇，然而還是沒能在代步車到達車間大門前，看清她的容顏。

    就在鍾鳴到達車間大門的同時，開啟的車間大門中，走出了同為初階職業人的一位工友。

    “為了和睦美好的世界！”他們異口同聲地道出了他們不知道重複過多少次的唯一的問候語。這也是他們相識不知道多少天以來，說過的唯一的話。

    這樣的事情對於和美世界的初階職業人來說是極其正常的。每個初階職業人都從事著類似的維護機器人工廠生產秩序的工作。為了迎合24小時無停歇運轉的工廠運作，初階職業人按照每天3班，每班一人的配置倒班。此外，每個初階職業人值班時，還會有兩個監管生產並承擔大部分實際維修工作的智能機器人與其一同維護工廠車間的無間歇運轉。

    鍾鳴剛一進入車間監控室，兩位機器人同事，便按照完全一致的節奏向他發出了，“為了和睦美好的世界！zm2046。”的問候。永遠不會忘記喊出對方的工號，而非姓名，是機器人問候最基本的特征。

    鍾鳴也對付了一句：“為了和睦美好的世界！”便騎上了中央控製係統屏幕前的發電動感單車，準備照常在通過中控係統，瀏覽車間運行狀況的同時，開始一天的晨練。

    這樣的晨練是有生命積分獎勵的，同時也能給予機器人同事的電池便當提供一些微不足道的能源供給。所謂的生命積分相當於和美世界史前人類使用的數字化貨幣，不同的是，沒了貨幣，隻要有吃有喝，人還能繼續活著；而沒了生命積分，人卻絕不會多活一秒。

    這種積分係統在和美世界的每一個人誕生之時就被植入了他們的體內，他不僅僅是一個貨幣支付係統，也是生命的保障與魔咒。想要取出這種係統是不可能的，它一旦植入就會像病毒一樣進入機體的每一個細胞，粘附在細胞的染色體之上，任何企圖清除這種係統的行為，都是最有效的自殺。

    這天的鍾鳴特別地幸運，他剛一踏上跑步機，熒幕上便出現了流水線上的兩個工業機器人罷工的提示。自鍾鳴成為初階職業人以來，還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情況。由於故障級別不高，鍾鳴可以繼續跑步，隻需兩個機器人同事前去解決問題即可。

    不用擔心被敏感的智能機器人窺探出異樣，鍾鳴又有機會鑽進了模糊記憶的黑洞，再次嚐試讓那張生有美麗紅唇，卻模糊不清臉變得清晰。

    然而，鍾鳴自己也清楚，這種嚐試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腦海裏那不該有的記憶之所以沒有被安眠劑清除幹淨，僅僅是因為加藥係統，對機體不斷加強的抗藥性計算存在誤差，從而導致的極小概率事件而已。

    最終，鍾鳴還是在令他暈眩的頭疼腦脹中，放棄了這種無謂的嚐試。

    然而有一點是確定的。由於安眠劑設定的記憶清除範圍，隻是鍾鳴離開工廠到返回工廠間的記憶。那得以幸存，而且在工廠中被反複想起的模糊記憶將不會再次被清除。

    由於專注於記憶挖掘，不經意間，鍾鳴竟突破了跑步機的獎勵標準，獲得了一次意外的外出許可福利。這份意外的大禮，興奮得鍾明差點兒沒有大聲喊出在心頭狂跳的那句：“這次，我一定要找到她！”

    不過在享受這次外出福利前，鍾鳴還得完成一天的工作。保障這座工廠，在他值班的8小時內，不出現影響工廠運轉的大狀況。

    心緒不平的鍾鳴，難以繼續安坐在中控係統前。索性拿起了裝有中控係統移動控製端的平板電腦，踏上了代步車，啟動了代步車上的巡廠模式，進入了生產車間現場。

    鍾鳴所在的工廠，是和美世界中標準的機器人再生工廠。這座工廠中的生產原材料，悉數是淘汰報廢的機器人。

    如死屍般被拆除了核心部件的報廢機器人，將在回收車間經清洗、拆解後，被回爐製造成新的原料，開始他們新的生命輪回。

    新的原料，將在曆經成型，組裝，後期處理車間裏數百個工業塑形，拚裝和噴塗機器人的錘煉雕琢後，得以重生為一個個嶄新的服務機器人。

    整個機器人的重生過程中，絕大部分組件均源於被拆解的機器人本身。除了，它們的靈魂。

    是的，每一個機器人都有靈魂，那就是它們的核心部件和運行程序。每一個機器人的靈魂都源於神秘的“和美世界文明創造中心”。和美世界公民們的生命積分也同樣被這個中心管理。

    “創造中心會不會也隻是一個更高級的再生資源組裝廠而已？”懷揣心事在各車間巡遊以掩蓋紛亂思緒的鍾鳴突然有了一個把自己嚇一跳的想法。

    在這個星球上，“和美世界文明創造中心”可是絕對神聖的地方，即使是最高階的職業人也無權擅自進入。那裏，居住著“創世神”。在和美星的曆史裏，是“創世神”重新賦予了這個行星生命，為差點將星球毀滅的人類，創造了真正的文明。

    作為文明締造者的“創世神”，不僅擁有無上的能力和無限的生命，也主宰著這個星球上包括所有“職業人”，“無業民”在內的每一個生命的存滅。任何質疑、觸犯“創世神”的人都會遭到上天的譴責，從這星球上消失，並且永遠沒有重生的機會。

    “可是所有的人最終不都會從這個星球上消失嗎？有誰被重生過？或者，整個世界就是一個巨型的機器人製造廠而已？所謂的重生，就像再生的機器人一樣，除了有一些化學組分上的繼承外，重生者與自己的前世，便再無任何關聯了。”鍾鳴的思維越來越讓他自己感到恐懼。他隻能加速行走，就好像這樣就能甩掉自己在大腦裏飛竄的這些不該存在的想法似的。

    更讓他煩惱的是，這樣的想法似乎並不是第一次出現在他的腦海中了。然而有些更重要，更令他恐懼的信息卻怎麽也想不起來。那種關鍵信息的缺失感，令他窒息。毫無疑問，那些記憶被抹去了。對於一個初階職業人來說，一切在工廠之外獲取的記憶，都會被抹去，要麽用溫和的安眠劑，要麽進精神康療中心。在鍾鳴的記憶裏，沒有任何一個進入精神康療中心的人得以重新出現在他的視野裏。

    “也許，他們去了更好的地方吧？或者進階了？”對於類似的，不可知的問題，鍾鳴早已習慣了運用類似的帶有正能量傾向的反問句來安慰自己。這是最好的方法，也是唯一的辦法。雖然，鍾鳴很清楚，最直觀的答案僅僅是“他們消失了”而已。

    以前，鍾鳴遭遇類似心神不寧，浮想聯翩的情況之時，他總會打開“和美世界職業人進階係統”，用看專業文獻和答題的方式轉移注意力。

    這無疑是最好的選擇，也是在工廠工作的初階職業人進階的主要方式。如果有幸能破解係統題庫中的“重大難題”，還能直接晉升為最高階職業人。

    作為最高階職業人，不僅可以自由出入工廠、公司、各類行政管理機構，成為企業、城市的領導；還能擁有最佳低端的獨棟別墅、豪華住宅，以及完整的家庭。僅憑其一個人，便能賺取一家人都用不完的生命積分。自己的下一代也可以直接成為不用隨時被抹去記憶，也不用像無業者那樣時刻擔心自己的生命積分耗盡的中階，甚至高階職業人；即使後代們很不走運地變成了無業者，也能夠在用光從父輩那裏繼承的生命積分前，享有不用玩命工作已換取生命積分的權利。

    這樣的事情對鍾鳴這樣的初階職業人來說無疑有著巨大的吸引力。雖然，即使他得以進階也找不回自己成為初階職業人前的記憶，但至少能免除間斷性失憶的困擾。

    然而這一次，鍾鳴唯一想做的，卻是離開工廠，找到那個唇印的主人。這種強烈的渴望完全淹沒了他的理性，讓他甚至根本都沒有考慮要打開“和美世界職業人進階係統”。

    當下班的那一刻終於到來時，鍾鳴以超過工廠代步車正常限速的速度，跑步奔向了工廠出口的門禁識別區。

    經過不到一秒的生物信息識別，門禁係統用電子音念出了冗長的提示信息：“員工zm2046，您的外出許可有效。在您離開sr2030服務機器人製造工廠之後，直到明晨零點之前，您的生命積分仍然將保持穩定。超過零點，您的生命積分將以與時間變化相同的速度被扣除。工作遲到，將影響你的生命積分薪資。如果您不能在你的下一班工作崗結束之前返回工廠，您將失去進入工廠的許可。您的和美星公民身份將自動從‘初階職業人’轉為無業者。重新申請成為‘初階職業人’可在公民管理中心辦理。請再次使用語音確認。”

    “員工zm2046，確認使用外出許可。”這一句在自己口中被重複過不知多少次的話，每一次念出來，都能讓鍾鳴興奮不已，尤其是這一次。

    在工廠大門打開的一刻，鍾鳴卻在複雜的情緒中，躊躇了起來。

    目睹門外的世界，於鍾鳴而言，總有一種如同在監獄中服刑數年的囚犯重獲自由的感覺。那門外的世界，總讓他感覺新奇而熟悉，欣喜，卻也有些舉足無措的茫然。

    因為，在鍾鳴的的記憶裏，他總是會將這一瞬間銘記，卻又永遠會把這之後的下一個瞬間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