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紙人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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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好意思連累你了。”從趙奎麗辦公室出來,劉博興低低地說。
“啊,沒有的事。”江徹回答。他是有點怪劉博興的,但是聽到這麽一說,他又不好意思。
劉博興擺擺,沒再說什麽。
若在平時,他也許不會對記者說出那種話,但是今天……月五日,驚蟄。
他永遠不會忘記這個日子。
每個jǐng chá都多多少少有那麽幾個汙點。
那件事就像裝在他鞋子裏的一顆石子,一直悄悄地磨礪著他,啃噬著他,詛咒著他。
他必須把它倒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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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晚上,劉博興來到了寧城十五。他站在校門口對麵,像一尊沒有生命力的雕塑。
初部早已回到家裏,高部卻仍在自習,日光燈明亮地開著,像落到地麵上的星。
劉博興點了根煙,穿過街道,沿著十五的鐵柵欄緩緩地走。有什麽記憶在他腦炸開,讓他的臉色一點一點沉下去。他吐出一口煙,嗅了嗅,似乎有股淡淡的紙灰味。
他走到柵欄拐角。一個白發皺皮的老頭坐在背風處,幾個人排著隊圍在他旁邊。他身後是香燭元寶和一個正在燒紙的鐵盆,紙灰飄飄忽忽飛上了天。
原來是個打小人的老神棍。他想。
驚蟄又稱“白虎日”。民間傳說白虎是口舌、是非之神,每年都會在這天出來覓食,開口噬人。犯之,則在這年之內,常遭邪惡小人對你興波作浪,阻撓你的前程發展,引致百般不順。“打小人”這種自保方法,也就應運而生。
在黑暗,老頭張開幹癟的嘴,開始說話。“不曉得你們記不記得,年前有個蠻大的事情。”他操著一口寧城方言,聲調幽幽,像紙灰一樣飄忽,“一群歹人,有槍的,搶劫街那邊的gōng háng,結果被jǐng chá圍堵,逃到了十五。那個時候學生伢們還在上課,誰也沒想到‘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整個學校都成了人質。當時公安和歹徒對著打槍,死了好些個學生伢,那場麵……”
他說到這裏似乎有點傷感,停了好半天才說:“他們的怨氣直到今天都沒消散哩!”
劉博興脖頸一冷。
在這種有災厄的地方,靈力是最強的。排隊打小人的全是女人,老的少的都有。等那老頭說完這些話,一個四十歲左右,紋兩條細眉的女人坐上老頭麵前的帆布小凳。
那女人低聲說了些什麽,老頭點點頭,拿出一個古裝女小人畫像,抄起一隻千層底就往上打。
“半仙,您再用力一點!打死這賤人,我再加您二十!”
“好嘞!”老頭上加重了力度。
小人打破了,老頭便把它丟進火盆裏,再拿一把金銀元寶串子,向繞著那女人身體掃動幾圈,然後一並扔進鐵盆,再送她一個折成角形的平安符。“打小人”壯舉大功告成。
元寶串子化了一份又一份,但小人是打之不盡的!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一個抱小孩的婦女排在末尾,那個小孩一直哭鬧不止。
劉博興皺眉盯著那個小孩。這哭聲讓他想起那個咒符: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個夜哭郎。行路君子念遍,一覺睡到大天亮……
他覺得那個小孩一直在看他。
這種想法讓他打了個冷戰。他沿著拐角坐下來,又點了根煙,無聲地抽著。
他耳邊響起老頭剛才的那句話——“他們的怨氣直到今天都沒消散哩!”一瞬間,在這個陰森森的學校裏,仿佛有許多眼睛,埋伏在樹葉間,埋伏在草叢裏,或者就埋伏在人行道地磚的縫隙裏,悄悄窺視著他……
突然,有張嘴在他的腦袋上說話了:“別坐在這裏。”
劉博興下意識地縮了縮腦袋。
“別坐在這裏。”說話的是那個老頭,他看了劉博興半天,才慢騰騰地回到小板凳上坐下,說,“鬼要走鬼路,活人不能占著位置。”
打小人的隊伍已然散了。
劉博興站起來,把煙頭丟在地上,狠踩兩腳,問:“這裏真有那些學生的怨氣?”
“我楊半仙一向不講大話。”
“做鬼怪的生意,不害怕嗎?”
“有什麽好怕的,每個人不都是死人托生的,剛才那個小伢子也是一個樣。”說到這裏,老頭竟低低地笑起來,那笑聲在黑暗讓人直起雞皮疙瘩,“老漢年年驚蟄都在這裏,跟鬼怪打了半輩子交道,什麽大風大浪沒見過?”
劉博興不相信他的話。但他看一眼火光明滅的鐵盆,還是走到楊半仙旁邊,坐下問:“除了打小人,你還會什麽?”
“測字,卜卦,看相,六爻,”楊半仙在火盆上暖了暖,“你想看哪一種?”
“改運。”
楊半仙心裏打了個問號。他見過許多人,看過許多表情,眼前這個臉色冷得像鐵塊的客人,明顯不相信這種“封建迷信”。
他想幹什麽?
楊半仙想了兩秒,如常問道:“是要改你自己,還是別個?”
“能改鬼運嗎?”劉博興突兀地問。
“能。”楊半仙看了看他,回答道。
“我要讓一個人在陰間過得很好。”
楊半仙拿出一隻紙人和一支朱砂筆。
“叫什麽名字?”
“唐璐。”
“男鬼女鬼?”
“女的。”
“多大年紀?”
“死的時候初二,大概14歲。”
楊半仙眯起眼睛。他差不多猜到,這個壓根不相信算命的客人是來幹什麽的了。
他取出一張黃表紙,用朱砂筆快速畫了一個符,把紙人包在符紙間,卷起來,合在兩掌之間。他闔上雙眼,念念有詞。
良久,他猛地睜開雙眼,有些吃力地說:“她沉冤未雪,怨氣深重……我好半天才將她說軟和……或許你還得多來求幾次才好。”他說完,將裏的紙卷投入火,同時擦了擦額頭上的汗。
劉博興丟給他一張紅鈔票,默不作聲地站了起來。
九點的鈴聲響起,是《**》的旋律。安靜的教學樓嗡嗡地鬧起來,高的學生也要放學了。
“後生,我明天會在建設路天橋底下!”
楊半仙憐憫地目送劉博興的背影沒入黑暗,心裏暗暗地笑了。
現在的城裏人啊,嘖嘖嘖,什麽高幹精英,一個個真是越來越好騙。一張臉上好像生怕別個不曉得自己在想麽事一樣,排隊給老漢荷包裏送錢。
聽城裏人說,這叫什麽……啊,“心裏學”?對頭,老漢這雙眼睛,把你們心裏藏著的事情看得清清楚楚。
不過這樣推測的話,剛才那個後生,豈不是個公安?
嘿嘿。別想了,想打小人的人還多著,這不,又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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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劉博興離開十五前的一個小時,藍越在自己家清點了一下冷凍室的存貨,然後不滿意地關上冰箱門。
藍越徑直走到餐桌邊,斟上半杯幹紅,然後左穩穩地托起高腳杯,悠然走到書房。
他打開電腦,從“我的檔”一層一層剝出一個名為“iage”的件夾。
那是他從鄒恪存儲卡拷貝下來的東西——159張屍體寫真,有在解剖台上拍攝的,也有在案發現場拍攝的。每一張zhào piàn的名稱都用了相同的格式:日期,姓名,性別,年齡,死因。
他抿了一口酒,向下撥動滾輪,似乎在尋找什麽。
一,二,。他撥動下,鎖定了尋找的目標。那是一個麻花辮女孩,穿著十五的校服倒在水泥地上。她的右太陽穴上開出一個血洞,暗紅的汙血遮蔽了半張臉。
2010年月5日,唐璐,女,14歲,槍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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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個客人心滿意足地離開,驚蟄又完了。
楊半仙似乎功德圓滿。他收起小板凳,搖搖晃晃地往家裏走。
他提著黑乎乎的木箱,走在黑黢黢的巷子裏,看到一個黑衣黑褲的人站在黑牆邊,嚇了一跳。
他看不見那人的臉。
“個板馬的……”他嘴裏念叨著,定了定神,繼續搖搖晃晃地走。
他看見一輛黑漆漆的車。
那是輛不錯的車。曽有一個人對另一個人說,它夠大,可以裝下許多東西。
他看著那輛車,忽然好像覺察到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