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腫瘤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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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柔柔的,軟軟的,甜甜的,都是假象。

    安道臨終於意識到,這個來自天水的女孩,也有自己的硬度。

    下午,他失魂落魄地上課,幸好喬娜沒出現。

    “天生犯罪人是龍勃羅梭早期犯罪原因思想的一個核心命題。龍勃羅棱對天生犯罪人的特征作了如下的描述……”

    這個學期,他帶著社會q1班的犯罪學。那天的課,他講得很普通,嘴裏吐出的字句一板一眼,一貫的“寓教於樂”風格跑得沒影。

    繞著教室順時針走一圈,又逆時針走一圈,強打精神講完生理因素對犯罪的影響,他微微鬆了口氣。他正準備開始講下一部分時,突然,有個戴黃藍毛線帽的女生舉起了。

    他仔細一看,原來是陶夕。

    有問題就應該及時提問,他喜歡這一點。雖然他突然想起陶夕的身世,心裏膈應了一下,但還是點起了她。

    她站起來,開口了:“安老師,關於犯罪……來自死亡的威脅會導致好人良知上的崩壞嗎?”

    安道臨覺得有些尷尬,問:“為什麽這麽問?”

    “我最近在看美劇,breakingbad。”她回答,“覺得這部片子裏有一些問題。”

    “這片子講的什麽?”

    “很糟的事情。”

    “有多糟?”

    “有一個男人,他患上癌症,但是他的妻子疏遠了他,並且出軌了。”陶夕的聲線沒有感情起伏,“他的妻子並不是刻薄自私的女人,因為她的‘疏遠’從某種角度來看,正是那位丈夫一力促成的的。”

    “哦?”安道臨覺得有點意思。

    “那個女人為了陪自己的丈夫共度難關,特意請了有名的醫生,並且發動身邊的親朋好友一起幫助他。但是……他希望自己一個人。”

    安道臨的右眼皮一跳。

    “他一直在推脫,明確表示出不希望自己妻子在場的態度。”陶夕繼續講,似乎是對主人公頗為無奈,“然後他的妻子就無法探測到他的生活了,然後他的行為就……隨心所欲了。”

    安道臨緩緩坐在椅子上——他平日講課時很少坐著的。

    陶夕站在那裏等他的回應。開小差的人也把視線從上移起來,彼此麵麵相覷著,似乎對安道臨的沉默很不習慣。

    過了好半天,安道臨開口了:“他在知道自己患了癌症之後,選擇……疏遠自己家人。”

    陶夕點點頭:“我想,大概是他覺得,隨著生命的流逝,他會越來越虛弱。到時候,所有人拿他當一個將死之人看待,而不是一個被自己的病情嚇壞的,可憐的父親。”

    安道臨呆呆地坐著,捂住了自己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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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有人說過,婚姻是在蚌肉裏放上一粒砂,蚌恒久地痛苦地容忍著,隻為等待孕育出奪目珍珠的那一天。

    可砂究竟會變成珍珠還是長成毒瘤,卻不受蚌的意願控製。

    趙奎麗站在河堤上,麵前是夕陽下波光粼粼的河流,背後是黛綠沉沉的白沙洲。除了晚風間或拂過樹葉的沙沙聲,和暗流湧動的耳語聲,一切都很靜謐而美好。

    “我好像很久沒好好欣賞過自己居住的這座城市了。”她對身後緩步靠近的男人說,“我是不是走得太快了,快到來不及看周圍的風景,快到顧不上最親近的人們。”

    安道臨腳步滯了滯,走到她旁邊,垂頭端詳河流在堤岸上濺起的水花。

    “我打去你的辦公室,他們說你沒有加班。所以我猜你在這裏。”

    “你知道了?”

    安道臨臉色一黯:“知道了。”

    趙奎麗淡然一笑:“我料到你早晚會發現的。”

    “什麽時候查出來的?”

    “兩個月前。胃癌。”

    “能治嗎?”他的聲音有點抖。

    “是晚期了。”

    安道臨扶住欄杆,弓下背努力克製住心裏波濤洶湧,狼狽地抬起頭。

    “你打算什麽時候告訴我?”

    “未來的某一天。”

    “是你瞞不下去的那一天?化療的那一天?”

    “也許吧,我沒想好在什麽時候……”

    安道臨往後走了幾步,在長椅上坐下:“我們必須談談,現在,就現在。”

    趙奎麗轉過身,盯著他的眼睛,一動不動。

    安道臨眼角瞬間濕潤了。他把頭扭到一邊,臉頰微微顫抖。

    趙奎麗終於邁開步子,在他身邊坐下,說:“有時候我想一個人靜一靜,什麽話也不說,那讓我更好受些。”

    “難道你想獨自麵對嗎?”安道臨的呼吸有些紊亂了,“我不想讓你一個rén miàn對這場劫難,過去,現在或者未來都是一樣。這不是你一個人的劫難,我和你站在一起和它對抗。”

    “謝謝你,老安。真的。”她似乎有些欣慰,“因為患了癌症而生氣,又有什麽意義呢?或許它並不是什麽劫難,而是一味良藥,可以讓讓我以另一個角度來領略我的生命。”

    安道臨顫抖著摘下眼鏡,緊緊捏在。

    趙奎麗繼續往下說:“我在慢慢地萎縮,體內的腫瘤卻日益長大。那些躁動不安的細胞,它們其實也是想盡到自己的責任,隻是用錯了方式。日複一日不停分裂,從胃部轉移到肝髒,或者轉移到肺……”

    “不要說了!”安道臨打斷她的話,深吸一口氣,頭重重地埋著。他幾乎不敢看她,也說不清是悲傷多一些,還是愧疚多一些。“所以你疏遠眼前的這個男人,這個男人曾經陪你從白沙洲頭走到洲尾,是你孩子的父親……小時候,還在天水的時候,我們兩家一直是鄰居,打小的青梅竹馬。兩家之間,隔一道醜醜的籬笆,上麵爬著粉紅色喇叭花。那個時候,你留著齊耳短發,穿著白裙子,就像仙女一樣……我從小學開始,就從來沒想過娶別的女人。”

    “老安,我知道你想安慰我,但是……我並沒感到任何安慰,我知道那是你想看到的,但是我不能做出這樣的反應……”

    “別擔心我。”安道臨抬起頭,胸口劇烈起伏,“你為什麽不告訴我呢?”他很久沒有愧疚感了,一時竟然控製不住。

    趙奎麗終於落淚:“我以為隻要我瞞下去,我的家就不會散,我的生活還和原來一樣。”

    安道臨似乎崩潰了,用力攥住她冰冷的,仿佛一鬆她就會飛離遠去。

    “可是這種時候,我卻不在你身邊……我背叛了你……”

    “背叛我的隻有我的身體。”她並沒聽出安道臨的弦外之音,“真是個枯燥無味的故事。而結局隻有一個,就是我會在將來的某一天死去。”

    “會有辦法的,會有辦法的!”安道臨頹然抓住自己頭發,“不管花多少錢都好!你不能放棄,我和小雨會一直在你身邊!”

    趙奎麗輕輕靠在他肩頭,仿佛很多年前他們新婚時,坐在這長椅上一樣。

    “如果我能看到她平安長大就好了,如果我能活著……就好了。”

    人的生命往往在彌留之際才體現出它的價值。

    安道臨透過模糊的淚看著西斜的太陽,悔恨與迷茫漸漸凝結在瞳孔。

    最後一線夕照消失的時候,他做出了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