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秋後算賬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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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過完了這個月,

    我們打開門

    一些花開在高高的樹上

    一些果結在深深的地下

    ——海子

    天後小區裏有一個廢棄的幼兒園。

    幼兒園被樓群所環繞,白天是不上學的孩子們嬉戲的場所,還算比較熱鬧。到了黃昏時分,孩子們被家長拉回家,頓時幽靜下來。

    人煙寥寥的幼兒園裏,陶夕坐在秋千上,懷抱一條六個月大的金毛,迷茫的眼睛直直盯著逆光而立的少年。

    “你喜歡它嗎?”陶暮問。

    “喜歡。”陶夕答。

    “為什麽喜歡?”

    “它很可愛。”

    “它曾經很可愛。”

    陶暮提著金毛的項圈把它拎起來,將它的頭伸進了秋千架上打好的繩結裏。

    然後,他鬆了。

    金毛的脖子一下子被勒緊了。它極力地掙紮著,四條腿胡亂地在半空蹬來蹬去。

    “不要!”陶夕跳起來,用雙臂支撐著狗的身體。

    突如其來的一巴掌將她扇倒在地上,少年重重的一腳踩在她的胸口。

    女孩望著垂死掙紮的狗,低低地哀嚎。

    “你這個賠錢貨,不準哭!”

    不一會兒,在用盡了最後一點氣力後,金毛四肢在空慢慢靜止下來。

    陶暮鬆開踩在陶夕胸前的腳,上前解開繩圈,將狗屍拎在。

    幼兒園的一角有座沙池,或許還會有哪個小孩子落下的一隻鞋子孤零零躺在地上。夕陽無聲無息穿透樓宇之間的縫隙,粗糙的沙子反射出金huáng sè的光芒。

    陶暮將那條金毛深深埋在沙坑裏。

    他的後背被夕陽繪上了厚重的陰影。

    “不要!不要!”

    陶夕衝過去,拚命挖開硌的粗沙。

    她的指觸碰到了什麽,那個東西既柔軟又冰涼。

    一路繼續挖下去,她的指似乎被什麽東西所纏繞,細長而強韌,就像人的頭發。

    隨即,沙裏有什麽東西猛地拽住了她的左腕。

    她的被死死的抓緊固定,仿佛犯人戴上的鐐銬,即使使出全身的力氣想把抽回來也無法和那股力量抗衡。

    她忽然狠下心,想看看沙地裏麵是什麽東西。

    沙坑仿佛深不見底,將左周圍的沙子刨開,她終於看見那團頭發的真麵目。

    喬娜的嘴角湧出黑色的汙血,死不瞑目的眼睛直愣愣盯著她。

    這是,怎麽了?

    陶夕低頭看著自己的——一隻屬於成年人的。

    她似乎聽到背後傳來篤篤的聲響,倉皇回頭。

    十二歲的陶夕麵無表情地坐在秋千上,懷抱著一條死去多時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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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藍越的敲門聲將她從夢叫醒。

    “陶夕,該起床了,今天我們還有安排。”

    她沒鎖門,但他從不進她的房間,因為那是私人領域——即使是他的房子。

    陶夕癱在床上大口大口喘氣,好半天才爬起來。

    好不容易洗漱完畢,她無精打采地坐到餐桌邊上,眼下頂著兩個淡淡的青痕。

    “噩夢?”

    “嗯。”陶夕有氣無力地應著,端起牛奶灌了一口,“夢到了小時候的事。”

    “什麽事?”

    “他可能跟你說過。”

    “我不清楚是哪件事。”

    “好吧。”她用撐著下巴,“我們剛搬到天後小區的時候,鄰居養了一條金毛犬。我還挺喜歡它的,才幾個月大,很可愛。但是我哥哥討厭狗,他覺得很吵。當時小區內有一個廢棄的幼兒園。他在一天傍晚把那條狗在秋千架上吊死了,屍體埋在沙坑裏。”

    “是當著你的麵完成的嗎?”

    陶夕靜了靜,說:“狗是我埋的。”

    藍越深遠地看著她。

    “我喜歡它,將它埋葬對我來說是極其痛苦的一件事……哥哥想讓我痛苦,他觀察我的反應,就像觀察狗一樣。”陶夕長長地歎了口氣,“也許我那個時候就開始憎恨他了。”

    “現在沒人可以逼你做任何事。”

    “是啊,多虧你……唔,那我再告訴你一個秘密。”她的神色輕快起來,“其實製造這道傷疤的初衷不是自殺,隻是一時衝動想把砍掉而已。”

    說完,她嗬嗬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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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藍越和陶夕今天的計劃是到心醫院探視趙奎麗。

    而趙奎麗的病房比上次還要熱鬧,除了她的家人,劉博興和江徹也在。床頭櫃上的香水百合還沾著露水,似乎剛剛放上去的樣子。

    安道臨正坐在床邊若無其事地削蘋果。

    對於她和喬娜的事情,趙奎麗似乎一無所知。很多已婚女人喜歡從蛛絲馬跡上推斷丈夫是否出軌。問題在於,有些事了解的越詳細越清楚就越不開心。

    安佳雨站在窗邊,一邊揉著趙奎麗作痛的腹部一邊說:“潑猴,我媽媽是不會把扇子借給你的!”趙奎麗聽了這話笑起來。她頭上的絨帽底下已經沒有一根頭發。

    藍越和陶夕進門的時候,劉博興看了一眼陶夕,麵色並不好看。shā rén犯的mèi mèi也能來探望jǐng chá?在他的世界觀裏,這種行為實在難以置信。再說,幾天前就踩踏事件,她還被作為證人而進過警局呢。

    劉博興盯著地板,旁人的對話從他左耳進去,又從右耳出來——反正都是些探病時的客套話。踩踏事件過後他覺得奇怪,整理了近兩個月的案件資料,發現跟陶夕有關的案件有好幾個。

    於是,他走到陶夕身邊,問:“你好,能跟你聊聊嗎?”

    頓時,一屋子的人古怪的目光聚攏到他身上。趙奎麗的目光在兩人之間逡巡了一下,似乎理解了什麽。

    陶夕愣了愣,看向藍越,在得到肯定的眼神後她才對劉博興點點頭。

    兩人一前一後地出去。江徹想了想,還是在後麵跟上。藍越餘光瞟了眼江徹的背影,重新同趙奎麗和安道臨攀談起來。

    劉博興領著陶夕來到走廊安靜的角落,問:“能回答我幾個問題嗎?”

    “什麽問題?”

    “你知道高凡嗎?”

    “知道。”陶夕眼神一冷。

    “最後一次見到他是什麽時候?”劉博興覺察到了她的表情變化。

    “記不清了。”陶夕把頭轉向一邊。

    “是在你好朋友的葬禮上嗎?”劉博興繼續問。

    “哦,是的,是葬禮前一天。”

    “在那之後見過他嗎?”

    “沒有。”

    “你知道他失蹤了嗎?”

    “我怎麽會知道。我跟他幾乎不來往。”

    “你……”劉博興眯起眼,“似乎並不喜歡他。”

    “當然,他沒有一點配得上米雅的地方。”陶夕忽然有幾分激動。

    劉博興拋出一個重磅炸彈:“你覺得他會怎麽死?”

    “死?”陶夕的臉上浮現出疑惑的神色,“難道不是因為心裏愧疚而逃跑了嗎?”

    劉博興久久地注視著她,仿佛要用目光把她腦袋剖開,看看裏麵的具體構造一樣。他總覺得這份看似完美的疑惑下麵藏著一絲緊張。

    過了許久,他忽然問:“你覺得你的室友接二連地死去和你有沒有關係?”

    江徹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劉副,你問這樣的問題太過……”

    “看不慣你可以離開。”劉博興打斷他,“我並沒請你過來。”

    陶夕看著已成對峙之勢的兩個jǐng chá,忽然笑了:“你是在講魔幻嗎,jǐng chá叔叔。《室友的詛咒》還是《死神大學生》?”

    劉博興略一皺眉,轉換了話題:“你在醫院裏出過住院樓嗎?”

    陶夕點點頭:“當然。”

    “去過哪兒?”

    “有時候在醫院裏散步,有時候隻是一個人坐著。”

    “出過醫院嗎?”

    “沒有。”她的神色一點點黯淡下去,好半天才說,“我想擺脫這一切……獨自一人的時候我可以好好思考,透透氣。”

    “你在醫院裏透氣的時候見過容遠嗎?”

    “嗯……那是誰?”

    “某一個死者的父親,也許你哥哥會認識他。”

    在提到“父親”這個詞的時候,陶夕的眼皮跳了一下。她下意識低頭,說:“也許吧。”

    “你對他遇害的事情完全不知情,是嗎?”

    陶夕抬起頭,漆黑的眸子直勾勾盯著他:“你的意思是我shā rén了?”

    “我們有理由懷疑他曾想過殺你。”

    “但我活得好好的,你怎麽就說有人想殺我呢?”她冷冷地嘲笑道。

    劉博興一時語塞。

    江徹終於忍不住開口:“問完了嗎?”

    劉博興默然不應。

    江徹轉向陶夕,說:“你先回去,我一會兒就來。”

    陶夕深吸一口氣,從劉博興身邊擦了過去。

    江徹擋在劉博興身前,慍怒地看著自己的上司。

    “你在氣什麽?”劉博興一邊從包裏摸出煙盒一邊說。

    “劉副,那些問題太過分了!”

    “哪裏過分?”

    “高凡就算是死了,米家人也比陶夕有更大的作案動。再說,你為什麽拿一個板上釘釘的自殺的案件來刺激她?”

    劉博興點燃一根香煙:“平時查案都是這樣問的,也沒見你替誰打抱不平。”

    “她隻是個受兄長連累的,精神受創的無辜女孩子而已!”

    “我沒覺得她的精神哪裏受創。”

    “那是因為藍越保護了她!”江徹吼出這句話後,感覺到自己的失態,低頭平複了一下呼吸,說,“對不起,劉副,我隻是希望你能對人多一些同情心。”

    說完,他也低著頭快步離開。

    劉博興將撐在牆上,用力抽了口香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