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遂心針與當歸湯(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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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心?”師傅在身後喚我,我慌忙拭去那顆落得莫名其妙的淚珠子,回頭給了他一個極尷尬的微笑。

    “師傅你不惱我了麽?”我仍舊忍不住要去看他的左手,但他的手似乎已無礙,隨手收拾著櫃台上適才教我落下的散碎藥材,根本尋不到一絲吃過痛的痕跡。一麵收拾一麵不以為意地接口道:“我何故要惱你?”

    我暗暗思忖了片時,罷了,師傅都不在意的事,我又為何要捏著不放,左右師傅並不惱我唐突之舉,那便是最好的。

    這般一想,我倒也釋然了,便繞進櫃台,站到師傅身旁,幫著他將散落在櫃台上的碎藥掃去,順便將海棠的脈象向師傅講了一番,問那方子開得可有誤。

    師傅拾起一片當歸,答非所問:“明日莫忘了去後院庫房裏找一找,當歸還剩了多少。再往後,當歸的用量可不少。”

    我乖順地點頭答應,雖不明白他說這話是何意,但師傅向來言不虛空,總有他的道理。

    最後一絲落日的餘暉不知不覺間從店堂內溜了出去,吳甲默然搬出了門板。

    師傅從櫃台裏取出劉九兒送來的一瓷瓶白露酒,衝我道:“今日白露,夜裏大抵是不會有客了,你早些歇覺罷,明日晨起師傅教你如何配伍當歸。”

    我自然是知曉白露酒出自劉家的那口少康甕,難免有些心癢眼饞,朝那瑩潤的白瓷瓶子巴望了幾眼,厚著臉皮在師傅身旁磨蹭。

    師傅“嗬嗬”輕笑起來:“小丫頭家,豈有這般饞酒的。”

    口裏雖說著訕笑我的話,可手裏的白瓷瓶子已遞到了我跟前,“隻準抿一小口,吃多了酒又渾賴著不肯去睡。”

    我笑嘻嘻地接過瓷瓶,哪裏還聽得進後頭那句,拔開瓶塞咕嘟咕嘟猛灌了兩口。

    次晨醒來,天光微亮,尚未到開鋪子的時辰,可當歸的濃香已絲絲縷縷地傳了過來。昨夜貪酒,並未將師傅說的都放在心上,聞見當歸藥氣才重新想起師傅說要教當歸的配伍。

    當歸常用,配伍起來講究也就更多,要一一梳理清晰卻不容易,我在店鋪中心無旁騖地足足耗費了五六日,方才將師傅教授的都貫通了。

    我依照所學,重新給海棠開了方,在先前的四物方上加了幾枚大棗,填補血虧。

    本以為海棠總會送伢兒過來,怎知這幾日裏她一次也沒來過朱心堂。玉枝倒是來了一回,我向她打聽海棠的情形,玉枝頗有些歆羨地告訴我,繡房接下了王少監府上辦婚事的繡活,王家那位待嫁的娘子見過海棠的繡工,指明了要她來繡百子帳。

    倘若我不知其中的糾葛,這一樁尋常得幾乎不會留意,但我很清楚這背後的千絲萬縷,隻覺此事透著說不出的怪異,心底不由飄過一絲涼意。

    玉枝要走,我忙從櫃台裏取出幾包按新藥方抓配的藥,托她帶給海棠,又將前日師傅才給我的一包冰片洋糖與藥包紮在了一處,請玉枝帶給伢兒。玉枝瞧著那洋糖,說起伢兒的乖巧懂事,不免又歎了一回邢家大公子的涼薄。

    我記得上回九兒說邢家要在中秋這日行婚儀,眼下距中秋不足一月,也不知海棠要如何忙才趕得及,也不知她是否用了遂心針,若是用了,這般日夜做著繡活,不敢想她會憔悴成什麽樣。

    玉枝走後無客,我坐在櫃台裏,出神地擺弄著腕上的青玉鐲子頑,不知師傅何時從後院出來,他的手臂越過我的肩膀,抬起我的手腕,一同仔細端詳著青玉鐲子,隔了半晌,搖頭道:“瘦了,難不成這些日子為師教得功課太難?再瘦些下去,這鐲子可要脫出腕子了。”

    “不難,不難。”我慌忙抽回手腕,將那青玉鐲子藏回衣袖中。

    師傅靠著櫃台坐下,悠閑愜意地捧出一壺茶,輕輕一晃,空氣中立刻氤氳了一團桂花的香氣。我忽然冒出了一個念頭,討好地替他斟了一盞金黃濃香的桂花茶,奉到他跟前。“師傅,您瞧啊,近日來咱們鋪子也沒什麽可忙的,老閑著也怪無趣的,不若去瞧瞧海棠姊姊和伢兒罷。海棠自用了遂心針,氣血敗落,總也不見好,我那幾下子岐黃術,哪裏頂用……”

    “你想去望探海棠,我陪你去便是。可她的病症,你莫要弄那些花哨動聽的來哄我,你既接了,自當診治到底。”師傅吃了茶,卻絲毫不肯賣我這個人情。

    以往也有師傅不願接的病患,大多是作下了什麽惡事不可恕的,但凡是個尋常人,即便起頭時不接,苦求一番師傅也不至於這般堅決地不理會。可這回究竟是怎的了,凡海棠的事,隻一味命我處置,一絲不肯沾手。若要說他不理會,偏非得這個時候來教我用當歸湯,這分明是海棠所需的藥。

    我想問個究竟,心底又很明白,師傅不肯說的事,終究問不出個所以然來。

    隔了一日,師傅還是陪著我去探了海棠。玉枝家後頭那間小屋先前我去過,不費功夫便能找著。經過玉枝家時,忽然有一團不明的黑影猛撲過來,抱住我的腿膝,險些撞掉了我手裏的一吊藥包,稚氣脆嫩的聲音即刻跟了過來:“阿心姊姊,阿心姊姊。”

    我被伢兒唬了一跳,一低頭正對上他透徹的一對黑瞳,和一張完全信賴的臉,便如何也皺不起眉頭。

    “你們過得可好?姊姊來瞧瞧你阿娘。”我牽起他的小手,往海棠借住的小屋走去。

    伢兒小嘴一扁,流露出些許不滿:“阿娘整日忙著繡活,不肯出門不肯同伢兒頑,總教伢兒呆在玉枝姊姊家中,夜裏也不許回去睡,隔好些日子才來看看伢兒。”

    “你阿娘要做一樁很辛苦的活,做得了便有錢給伢兒買好吃的好頑的,你還小,你阿娘恐你搗蛋,弄壞了繡活,這才不許你進屋淘氣。”我想了個說辭哄著伢兒,心裏隱隱覺得不安,扭臉瞧了瞧師傅,他倒是一臉的水波不興。

    小屋的門虛掩著,一道日光順著門縫偷偷擠進屋子,半暗的屋子裏映出一個佝僂的背影。玉枝所在的繡房我是去過的,那裏頭即便是大白天也點著燭燈,以便繡娘們勞作。可這屋子裏頭的繡娘,難不成不需要明亮的光線來照亮她手中的細線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