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學醫救不了法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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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左拉!”

    加裏安爆發出憤怒的咆哮,平時性情溫順的他臉色頓時變得蒼白。狠狠的說道,“我讓你找外科醫生,不是讓你找獸醫。”

    左拉急的滿頭是汗,在蠟燭的映照之下,飽滿的額頭鋪滿了細密的汗珠,粘住了幾根濕潤的頭發。他非常委屈的說道,“但是現在這個點,我能幫你找到的也就隻有獸醫了。放心吧,米拉爾醫生是我們這裏最好的醫生,他能給牲口治病,也能給人治病。”

    胡子花白的米拉爾提醒他一句,“注意你的用詞,是最好的獸醫。”

    屋內的氣氛開始變得沉默而尷尬,加裏安望了左拉一眼,深吸了一口氣,盡量讓自己的內心平複下來。現在沒有時間了,慢一步躺在桌上的男人都會死去。

    “好吧,沒時間了,戴上醫用手套吧,尊敬的醫生,你應該有帶乙醚吧?”

    加裏安對於19世紀的駭人外科手術有所耳聞,諸多患者寧願在病痛的折磨之中死去,也不願去嚐試地獄般痛苦可怕的粗暴手術。

    在普通人眼中,醫生,尤其是醫術不精的醫生,與地獄屠夫沒什麽區別。

    “不多了,但應該夠,他受了什麽傷?”

    加裏安小聲的回答說道,“是槍傷。”

    米拉爾半眯起眼睛,警惕的看了一臉痛苦的男子一眼,心中猶豫片刻之後,最終緩緩的說道,“我隻負責賺一筆外快,其他的什麽都不想知道。”

    加裏安點點頭,說道,“好,開始吧。”

    鋒利的手術刀在經過了消毒之後,在燭光下散發出令人膽寒的光芒。米拉爾醫生小心翼翼的握住刀柄,朝著胳膊上的傷口緩緩的切割下去,並且撐開傷口,仔細的尋找著那顆彈頭。

    “他很幸運,子彈並沒有擊穿動脈。”

    止血鉗夾住了血管之後,鉗子小心翼翼的將子彈拽扯出來,然後丟在了桌麵上。

    一顆觸目驚心的彈頭,在血汙和月光之中耀武揚威。

    思想是不害怕獨裁者的子彈,然而承載思想的肉體卻害怕。

    幸好無煙火藥在三十年後才發明出來,落後的黑火藥並未對人體造成太大的殺傷力。

    醫生小心翼翼的縫合著傷口,線在傷口上遊走,當一切就緒之後,剪刀慢慢的剪掉了線頭。

    他終於深深的鬆了一口氣,汗水已經滲透到了鼻尖。

    手術台上的男人癱軟的如同爛泥,在昏迷之中度過了一場危險的手術。

    他把手術刀擺在一邊,走到洗手台,摘掉了手套,將滿手的血汙全部清洗幹淨。然後轉過頭對站在身後的加裏安說道,“彈頭取出來了,你朋友算沒事了,我給他開一點止痛藥,熬過了這個星期就基本沒事了。對了,他應該不需要我再來拆線吧?”

    聽到米拉爾醫生的這句話,加裏安終於鬆了一口氣。

    飄忽不定的火苗映照著醫生手術之後蒼白的臉頰,一隻飛蛾的影子像一塊黑色的斑漬,在灰白色的牆上遊走,搖擺不定。

    米拉爾看著自己的手,苦笑著說道,“沒想到過去這麽多年,我居然還有機會給人做手術。年輕的時候,我總以為學醫能夠拯救法國民眾,但是後來慢慢的發現,醫學隻能救人的身體,救不了人的愚昧的靈魂。”

    “你這是為自己的醫學不精找借口嗎?”

    獸醫瞥了他一眼,尷尬的笑了笑,擺了擺手,悵然若失的說道,“這些都是年輕時候的理想了。十二年前的二月革命,我也曾冒著大雨,跟隨著巴黎民眾高唱《馬賽曲》走上街頭,捍衛共和革命的勝利果實,趕走了路易·菲利普和基佐。但是最後的結局呢?路易·波拿巴上台,趕走了七月王朝,又來了新的皇帝。我已經沒有了當年的鬥誌,而且繁榮的第二帝國很好,甚至讓人感覺不再需要共和。”

    “帝國的繁榮?不過是拿著底層民眾的鮮血澆灌出來的肥沃土壤。”

    加裏安嘲諷說道,“以前倒是有一些理想主義的成分,但是現在的法蘭西,我看到的不是光鮮華麗的上流社會,不是出入楓丹白露,談笑風生的貴族大臣。”

    階級仇恨的種子已經種下,正在慢慢的變成悄然無聲的生根發芽。

    看我看到的是聖安東尼街狹隘的街道,踩著溢出臭水溝的髒水去工廠上班的工人,那些住在棚戶區裏,全身上下是補丁的兒童,因為巴黎重建市區而在大冬天被警察強迫趕出家門的人群,然而整個巴黎還沉浸在複興第一帝國偉大宏願的法國夢中,將帝國主義的無恥表現的淋漓盡致!”

    加裏安看著滿手的猩紅,緩緩說道,“學醫救不了法國人,但是革命可以。”

    米拉爾收拾手術刀的手微微愣了一下,他抬起頭看著麵前的年輕人,隻是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拿過報酬之後沒說一句話離開了。

    左拉躲在一邊,目睹了整個手術的過程,他在望向加裏安時,眼神之中充滿了驚訝。

    這位從外省過來的農民,冷靜的令人發指。

    仿佛早已習慣血腥的場景。

    “麻煩你了,左拉。”

    加裏安扛起了中年男人,小聲的說道,“今晚發生的事情就成為你我之間的秘密,千萬不要讓房東太太知道。”

    左拉木訥的點了點頭,然後一言不發的為加裏安打開了門。

    醫生已經遠去,走廊安靜的空無一人。

    說完,加裏安扛著中年男人離開了左拉的房間,前往自己的臥室,隻留下滿桌的紗布,還有沒來得及清洗的鮮血,如同水滴一般,不斷的滲落,在地板上凝聚成一灘的汙漬。

    滴答,滴答,滴答。

    如同轉動的銅殼懷表。

    加裏安突然捂住了嘴,衝向了洗手台。

    ……

    中年男人在昏迷之中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他做了無數的噩夢,夢見之前死去的同誌,冰冷的牢房,還有長槍響起的聲音,伴隨著大貴族主和資本家猙獰的笑容——猛然驚醒。

    透過窗紗的一縷陽光輕盈的跳躍在他眼皮上。將他從沉重的噩夢中拖了回來。

    他慢慢的睜開眼睛,等待片刻,讓一片白光的眼睛慢慢的適應屋內的光線。

    中年人發現自己躺在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之中。他摸了摸胳膊,突如其來的刺痛告訴自己,這一切都不是夢。

    他看著胳膊上的傷痕,回憶起之前被追捕,受傷,死裏逃生的黑夜,一切都是真實的。

    “這是哪裏……”

    他慢慢的站起身,扶著牆壁摸索到橡木桌麵前,想透過窗戶辨認自己在哪裏。

    桌上的一遝文稿突然吸引了他的視線。

    中年男人伸出手翻閱,剛看到《1984》這個標題,身後便突然響起一個陌生的,並不友善的聲音。

    “革命黨人,你終於醒了。”

    中年男人回過頭,看見一個比自己年輕十幾歲的青年站在身後,兩手還端著擺放麵包的盤子。

    加裏安停下腳步,站在他麵前與其對視,神情平靜的說道,“把你的子彈取出來還費了一番功夫,不過錢總算沒白花。現在該輪到你回答我的問題了。”

    加裏安把盤子擺放在桌麵上,然後挪過椅子,坐在踉踉蹌蹌的中年人麵前,反問道,“你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