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塞巴斯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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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霧鎮南部一棟舒適的小別墅裏,倫農·塞巴斯丁癱坐在灰色沙發上看球賽,像個最普遍不過的美國男人,他胡子拉碴,四仰八叉地撓了撓襠部。

    他摸索了一陣子,才找到自己想要的遙控器,按下開關,嘈雜的聲音消失的無影無蹤,屋子裏黑暗、寂寥、沒有一絲生氣。

    過了一會兒他起身,打了個哈欠,搖搖晃晃地走到貼著山姆大叔海報的冰箱前,抓起一瓶冰鎮威士忌酒瓶就對著嘴裏灌,冰塊混著著酒精的刺激讓他獲得了短暫的清醒。

    “又是糟糕的一天。”

    淩晨六點,他開始洗臉刷牙,整理儀容,電動剃須刀的刀片在下巴和臉頰上滑過,一茬茬黑須落在水池裏,塞巴斯丁抬頭,看到鏡子裏一副憔悴不安的麵容。

    今天是個重要的日子,用“非同小可”來形容絲毫不誇張。

    因為耶穌會在今日撒下祝福,祝福的對象是他無比熟悉的那個人,是的,他要去參加妻他妻子的婚禮,不,現在應該叫做前妻了,還記得好幾年前,因為一點小感動他們都會纏綿許久,但如今隻能覺得尷尬,想當年塞巴斯丁在那段時間可是家喻戶曉的“明星警探”,可現在活的卻像隻流浪狗,啃骨頭都隻能啃最差的,他不禁對自己自嘲的笑了笑,對他來說這未嚐不是一件好事。

    他左手拎著垃圾袋嘴裏叼著火腿三明治,走到門口的鞋架前猶豫了一下,把放在櫃子上麵的警用洛洛可別在皮帶上,他的皮夾裏塞著一張泛黃的持槍許可證,這東西可不便宜,但足夠令他在關鍵時刻免受牢獄之災。

    想著想著往門外走去,不忘反鎖家門,感想小偷除非是活膩了或是想故意挑釁,否則絕不會到一個警探家裏偷東西。

    走到樓下他把塑料袋扔到垃圾箱裏,發出“啪”的一聲,咽下僅剩的一塊三明治,又快步走上街道,蜘蛛是他喜歡的動物,因為蜘蛛獵食時總喜歡等待著獵物靜靜上門,就連他自己也得承認,他也喜歡這麽幹。厚厚的一遝獎狀應該可以證明這一點。

    在街尾,一扇門“砰”地響起,必須進城為政府工作的威廉先生掀開了車庫的金屬門板,甩著鑰匙扣提著公文箱走了進去。

    不一會兒嗡嗡的引擎聲傳來,一輛福特銳界黃色漆藍的大轎車猛地衝出車庫,越過泥潭時濺得路邊一隻流浪狗全身濕透。

    看到這一幕,塞巴斯丁便不自覺地微笑,人生總是充滿不可預測的機遇,教堂裏的修女總是這麽告訴他。

    他慢慢走過貝朗街,黎明的交響樂繼續不斷。東方天際的一點珍珠白,已被越來越深的粉紅色遮掩,剛開始很那看出來,接著快速轉為火燒雲,又幾乎是立即褪色為夏日的天藍色,第一道陽光,漂亮的就像孩子在美術課上的塗鴉,活靈活現地展現在天空中。

    中途路過的草坪是梅偉思太太家的。

    她們家有整整五個小男孩,每個都壯得和小豬仔似得,為此不得不訂了一大批脫脂牛奶,不加糖的那種,她們加後院有個樹屋,塞巴斯丁時不時能看見嶄新的山地車和足球。

    等到他走到鎮中心時,陽光逸景穿過枝丫,形成一條般斑紋似的黑影,投射到人行道上跳房子遊戲的格子上,他彎腰撿起一塊一顆看起來很好踢的石子——頭是扁的,尾是彎的,看起來就像隻怪猴子,他搖搖頭,咧嘴一笑,吹著口哨走上了榕樹山門前的小徑。

    微分吹來,飄送著一股檸檬混雜著洗發露的氣味,這使他又想到了那個迷人的背影,他確定那是她的奢望。

    就在那裏,不會錯的,黑霧鎮的居民很和善,這一點大家都心照不宣。

    …………

    今天這個大喜日子,在這個陽光明媚的早晨,整個小鎮有五分之一的人都到場了,沙琳依傍著門欄,潔白的婚紗落在大理石的地板上,她和那個男人已經墜入愛河好幾個月了,心情非常愉悅,他不嫌棄她前夫的兩個孩子,對待每個人都彬彬有禮,知道她最喜歡吃的鵝肝和火腿三明治,隨便一句話都能逗笑她,適當的甜蜜和**讓她覺得自己找回了愛情的萌芽。

    然而,兩個孩子的態度確實很不近人情,過去不論是男孩還是女孩都從未直截了當的表達過自己對父親的情愛和意願,甚至有意躲著他,但在離婚後他們卻一反常態顯得沉默而不高興,兩個孩子都是這樣,真是令人頭疼。

    這使得原本無比幸福的家庭蒙上了一層陰影,但沒有關係,過了今天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孩子有些怕生,這很正常,沙琳這樣安慰自己,心裏頓時順暢了些。

    這是一種警告嗎?隨時提醒她注意不要重蹈覆轍的警告嗎?

    傑勒米站在門口迎接賓客,他套著鼓鼓囊囊的燕尾服,迷人的藍色眼睛滿懷信心。

    客人們有些坐在擺滿香噴噴食物的桌邊,有些站在草地上聊天,他們不加掩飾的祝福和讚美讓身為新郎的傑勒米容光煥發。

    他的興奮難以言表,盡管新娘是二婚,但依舊不妨礙他對朝思暮想的女人即將投懷送抱的憧憬。

    “你可真是個擾人對的妖精。”他滿懷情意的摟住沙琳,既然即將成為這個家的頂梁柱,他覺得值麽做事合情合理的。

    “伊琳娜和戴維你準備怎麽辦。”沙琳溫柔親吻他的臉頰,含糊不清的說。

    “我可不信會有人會討厭我,我保證會做個最好的爸爸,送他們上鎮子上最好的鎮子。”

    “但願如此。”沙琳裝出一副嚴肅的樣子。

    “等著瞧。”

    堆積分泌的男性荷爾蒙讓傑勒米高估了自己的魅力,他手足舞蹈,從桌上拿起了一堆糖果,“怡寶蓮”,這名字可真令人心曠神怡。

    伊蓮娜是個活潑的小女孩,她有棕色的頭發和藍色的眸子,挺像沙琳的。

    傑勒米從背後一把抱住小女孩:“猜猜我是誰?猜中有糖果吃哦。”

    伊蓮娜惡狠狠地盯了他一眼,掙脫開跑到屋子裏去了,傑勒米隻好悻悻然地收起糖果。裝作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對賓客說:“小孩有點調皮。”

    “該死的,那小賤種居然敢讓我在那麽多人麵前丟麵子,真是給臉不要臉!”傑勒米陰沉著臉,帶著一肚子的惱火宅邸背後的花園裏,當看到幾個在木台上跳拉丁舞的姑娘時頓時把不愉快的記憶拋到腦後,臉上露出迷人的微笑,領著神父和牧師走向禮堂。

    精心組織的宴會進行到一半,街的盡頭忽然出現了一輛加長型的雪弗蘭轎車。

    車在路的一側停了下來,車座前排一個奇裝異服的小夥子從口袋裏掏出隻煙叼在嘴裏,他毫不掩飾的流露出痞子似的得意洋洋,沙淋敢打賭那煙裏麵一定加了大麻之類的玩意兒。

    沙琳扭頭跟傑勒米說,:“這些沒教養的家夥會毀了婚禮的!”

    傑勒米無奈的攤了攤手:“馬路又不是我們家的,他們愛幹什麽就幹什麽,先等著吧,他們要是真的不識相我再去勸勸他們。”

    痞子瘦得嚇人,服務員端來了一杯冰鎮的黑葡萄酒,卻被他粗暴的奪了過去,他掏出絲綢手帕替他擦拭了一酒杯,粗俗的抬起右腳翹在桌子上,唱起低俗下流的情歌,因為常年吸毒導致身體羸弱不堪,他這會已經有些醉了,翻著白眼,舔著桌角,唱出不堪入耳的歌詞。周圍的賓客也跟著露出嫌惡的神情。

    傑勒米五官粗重的氣得通紅,他來到痞子,一言不發地把雙手死死按在桌麵,他希望能靠其實逼得痞子被迫退走,但小痞子依舊無動於衷,還嘲笑他的不自量力似得咧了咧嘴,朝著地上啐了一口,他說:“賣屁股的東西,嗝,你想幹嘛?”

    傑勒米被氣得渾身發抖,幾次舉起手想要扇巴掌都放棄了,沙琳看著這一幕,不知怎麽的,忽然想起了塞巴斯丁,如果那個強硬到不近人情的家夥在場的話,那爛痞子在可能會被當場打死吧。

    卻沒想到下一刻,她的臉一下子變得煞白,塞巴斯丁一出現花園裏,當時就認出來了,她無比吃驚,結結巴巴地說:“嘿,親愛的,你,你怎麽來了?我不,不記得有發給你請柬。”

    “不需要請柬,我不請自來。”

    “是的,我知道,但我們畢竟曾是一對,我怕傑勒米........”沙琳覺得混亂的腦袋要爆了。

    她手擱在婚紗下邊,急切的說,他一定會誤會什麽的,“請你原諒,你知道我沒這個意思。”可就這麽說出來?未免也太古怪了,她覺得自己腦子裏一團糟,好像提前開了香檳,她盡量使自己的嗓音聽起來正常點,“歡迎————祝你好運。”

    “多謝多謝,”塞巴斯丁同樣用一本正經的口氣說:“我就是來看看孩子,說不定什麽時候我自己就會離開了。畢竟我還得去上班,那麽再見。”他停了一會兒,他又恢複了那副嚴肅的模樣,“也祝你好運,親愛的。”

    沙琳長長地舒了口氣。

    終於走了,他不該來這的,啊,我可真個是傻瓜,不過,傑勒米不在,真是不幸中的萬幸。

    塞巴斯丁熟知每一個人的犯罪記錄,很多人都曾因為他進過監獄,在這個場合可以親密地稱呼他為“條子”他也不會生氣,對待每個人都是一視同仁————當然,同樣人人懼怕,幾個賓客看到那個塊頭大的嚇人的身影,怕的連手裏的杯子都拿不穩,慌慌張張地後退,卻一不小心撞到了桌子,在地上摔了個狗吃屎。

    沙琳想的沒錯,塞巴斯丁當然知道他這個不速之客的意外讓所有人都出現措手不及,但他本人並不在意,因為他早就明白了一個道理:在你做出了一個選擇後就必須承受來自社會某一方麵的侮辱,醫生不會自醫,教師不會教自己孩子,警察同樣不會抓自己痛恨的人。

    就連最卑微、最無能的人,隻要肯努力,抓住每一個機會往上爬,一樣可以成為高高在上的權貴階級。

    正是因為明白這個道理,所以塞巴斯丁露出了一個令人聞風喪膽的微笑,走到桌前輕輕地拍了拍痞子的肩膀。

    痞子不耐煩的轉頭,入眼的卻是一張花崗岩般刀刻斧鑿的臉,他舌頭打結地說:“你,你他媽是誰?”

    那張臉的主人笑得很開心,笑得他莫名其妙,直到他右腿骨折、頭破血流地被倒立塞進桶裏時依舊有點莫名其妙。

    清理完垃圾,塞巴斯丁在一片驚恐的目光中拍拍手,他習慣性的抬頭,正巧看見二樓的窗戶上。

    那是兩張熟悉的臉,戴維拿著一把玩具槍,他沒有其他孩子那樣的濃眉大眼,取而代之的是純淨的黑眼睛,橄欖色的皮膚放在女孩子身上一定很迷,但放在男孩子身上嘛……說實話,塞巴斯丁等擔心過自己兒子會變得和娘娘腔一樣,但直到15歲的戴維用一把老虎鉗把他的數學老師打成重度腦震蕩進了醫院後,他的擔憂才煙消雲散。男孩的暴脾氣的他一模一樣,長大後也定是個打擊壞人的正義之士。

    戴維向他招手,塞巴斯丁覺得自己眼眶模糊,濕噠噠的東西奪路而逃。

    在他旁邊的是伊蓮娜,天啊!她像個墜落人間的天使般永遠純潔,又像個鑲嵌著紅寶石的洋娃娃似的。

    這個硬漢就這麽站在那裏,鴉雀無聲,周圍的賓客大氣都不敢出一口。

    “——該走了。”一個聲音在說話,“——該走了,塞巴斯丁,你不該摻和他們的幸福家庭。”

    是的,沒錯,塞巴斯丁攥緊拳頭,毅然決然地轉身,在一種難以描述的氣氛中越走越遠,越走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