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父親的往事

字數:6276   加入書籤

A+A-




    在戈雅正街的街頭正東五百米,有口水井,井壁上的水整日往下掉,發出滴滴嗒嗒的響聲,所以叫“嗒水井”;噠水井模樣很古樸,也很大氣的樣子,整塊整塊的石頭齊齊碼著,沒有一絲多餘的雕飾,流水經年侵蝕,石板被歲月和自然雕琢出渾然天成的溫潤,那些刀劈斧砍的棱角已經變得如此圓滑。

    過了噠水井,直走五十米就有座小橋,橋頭上有塊石碑刻有一頁字,但模模糊糊,實在不能看真切;爺說清末的時候,一位何姓富商因為妻子纏綿病榻,久治不愈,於是請先生來算,先生說家宅陰私,不必多提,今後要多行善舉,方可平安順遂。

    那時候有錢人間做善事,最流行的無非便是修橋補路,當時乍一聽聞這裏還有條小河上沒有搭橋,於是這位富商便出資建了這橋,我想,這橋頭上的碑文,大約差不離就寫的這這事了。

    過了小橋後,右拐有條小路,岔進去是個不大不小的山坡,在以前,別人家的墳地墳山都是私有的,因為楊氏的祖墳埋在這裏,因此叫作楊家坡,但私底下,大家也叫它屍娃坡。

    至於為什麽要叫“屍娃坡”呢,這又是後話了。就在這條路的中間地段,這一小片,上下兩邊各是一片鬆樹,鬆樹密實且高,一年四季的陽光都很難照進來。低處樹林前麵是稀稀落落的幾株山茶花,貼著路坎邊長,花朵碩大,白色和粉色都純正而均勻,葉子也是片片飽滿,開得很十足的鮮豔。

    陽光常年照不進這裏,鮮豔花朵的背景就是一片烏壓壓的樹林,嬌美與陰沉交織在一起,如同吃人的邪惡女巫門外,路過一位無比天真無比單純的小紅帽。

    這片樹林叫“屍娃林”,搞笑的是,屍娃坡也是因為這坡裏的屍娃林才得名。

    “屍娃”是方言的說法,用普通話來形容,是早夭的孩子。

    曾經有人好奇屍娃林裏的樣子,於是撥開密密麻麻的山茶花樹,打著電筒往裏麵去,進去這一看,隻見暗無天日的樹林中,到處都是孩子,有的在地上,就是腳邊,有的在卡在樹的枝椏間,就在頭邊;有的屍體零落,就隻剩下一個骨頭,或一隻手足,也不知道是什麽動物鑽進去過還是怎麽的,裏麵大部分扔進去時包得嚴嚴實實的屍體都七零八落的散落在林子裏;也有的是還包著布沒有爛完的新鮮屍體,周圍都散發著濃烈的惡臭,後來大家就總覺得林子周圍都是陰慘慘,冷颼颼的,蛇蟲鼠蟻不斷的在一堆堆爛肉上蠕動,搬運,眼睛是最先腐蝕幹淨的,腦袋上隻剩下兩個黑洞洞的窟窿,但莫名的,就是覺得那黑洞的深處就像是有什麽濕答答的,布滿怨毒仇恨的盯著你在看。

    那人當時就嚇得屁滾尿流,連滾帶爬的跑了出來,出來以後,連續好幾天在家裏瑟瑟發抖,不能言語。

    過了屍娃林入口又往前走一段,就到屍娃坡最高的位置,那裏可以看見坡中間有個山坳,山坳裏麵有片湖,用方言講叫“麻窩湖”。

    麻窩湖湖水碧綠幽藍,四周和湖中間有成片的假山,假山上有樹枝藤蔓和荊棘都垂進水裏,環境很美,假山中間又有空隙,湖水灌入,神秘而又冷清。

    那天陽光正好;老二、老三、啞巴、張誌宏、莫先華,五個年輕漢子去麻窩湖鳧水。其中老二和老三是親兄弟,其他人則是鄰裏間的兄弟朋友。

    啞巴和老三其實都不會水,去隻是為了湊熱鬧,等到其他人都下水去了,兩人便在湖邊的石頭上躺著曬太陽。

    午後的湖邊水波輕柔,太陽如同一朵大金菊長長的舒展開絨絮,四周的微風挾帶粉山茶和紅杜鵑的清淡香氣,剛一躺下,老三整個人就眯過去了。

    約莫有半個多鍾頭過去,忽然有股力狠狠地撞了老三的胳膊一下,疼得老三立馬清醒過來;隻見本來安靜呆在近旁的啞巴臉色發青,死盯著水麵上,喉嚨裏還不停地發出“咕嚕咕嚕”和“啊……啊……”的聲音。

    原來剛才是啞巴用胳膊肘使勁拐了一下老三。

    “怎麽了?”

    老三扯了扯啞巴的手臂,等啞巴看過來立馬一邊說一邊用手比劃著問他。

    “啊……啊”啞巴喉嚨裏發出焦急的聲音,用手比劃著告訴老三:“水裏有大怪物。”

    啞巴手指山石下麵的湖水裏。

    老三低頭往下細看,隻見黑黢黢的一條,有七八來米長的巨大影子踞在腳下碧綠的湖水裏頭。

    老三的心嗖的一下就繃緊了,似乎是察覺到上麵焦灼又恐懼的視線,那條黑影子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竄出水麵來,終於看清楚了它的廬山真麵目。

    這是一條碩大無比的蟒蛇,腦袋有成年人的拳頭大小,眼睛上好似蒙了一層灰,看起來死氣沉沉,頗有幾分殺氣的子;值得一提的是,這條蛇身上粗得不像話,像是條巨型水蛭。

    不過拳頭大小的腦袋,身上竟然有一顆十來年份的杉樹粗細。

    老三此生也未曾見過如此駭人的巨型蟒蛇。

    因為它先前一動不動,身上的顏色是跟水的顏色十分相近的墨綠,常人其實是很難察覺的,若非啞巴天生有著令人側目的敏銳感知,說不定兩人要等到何時才會發現這怪物巨蟒呢。

    綠蟒蛇用它那雙碩大的,蒙著一層霧的眼睛忽然死死盯住兩人,老三當時就腳軟了,怕得一動也不敢動。

    但很快,蟒蛇扭頭便向著水裏的一個人快速遊過去。

    啞巴馬上就反映過來了,雖然發不出聲音來,但啞巴仍然在努力的對這蟒蛇的方向發出“啊……啊……”的聲音,以期提示到同伴,他的眼中閃爍著詭異的興光芒,拽了老三一把便獨自朝蟒蛇追去。

    老三隨即追上去,邊跑邊朝大家高聲喊道:“快出來……快出來,水裏有條大蟒蛇。”

    洪誌宏第一個爬出來穿好衣服後,隨即便察覺少了一人。

    老二不見了,連同那條大蟒蛇也不見了。

    老三一下子臉色刷白,癱坐在地上。

    洪誌宏立刻扶住老三安慰:“不要急不要急,我去找二哥。”

    幾人急忙找,不多時,看見一條青綠色在一處假山體後麵的岸邊露出半截來,很快又消失不見,莫先華和張誌宏各自撿了根長的粗棍子走在前頭,啞巴和老三就拿著石頭跟在後麵。

    張誌宏想了想對其他三人說道:“一會首先要保證大家安全,你們千萬別隨便動手。”

    莫先華和張誌宏的關係最鐵,便率先嗯了一聲回應,啞巴聽不見也就沒反應,老三則是萬分焦急的答應了一聲便朝前去了。

    四人轉過假山,果然看見這條巨大的墨綠色蟒蛇一節身子在岸上一節身子在水裏,掙紮著要往水裏去,而老二就在後麵被大蟒蛇的尾巴纏著,整個人看著都有幾分神誌不清了,眼看著老二就要被拖下水了,老三第一個撲上去,其他三人趕緊扔下手裏的東西也趕去拽著蟒蛇尾巴。

    四個人大男人齊心也還是拽不過那條大蟒蛇,老二又半死不活的樣子,張誌宏和莫先華邊拽邊罵罵咧咧起來,但好在也還是沒有鬆手,因為隻要他們一鬆手,老二就會瞬間被大蟒蛇拖進水裏。

    僵持不下之際,不到三分鍾,大家又在岸邊被拖著走了一小段,幾人身上多多少少都已經有些蹭傷,快不行了的時候,老三喊了一句:“誌宏,砸蛇尾巴。”張誌宏騰開一隻手,五個人立馬又被拖了一段,他隨手摸了塊石頭就往蟒蛇尾巴上狠狠一砸。

    “啊……”不知道什麽地方忽然了發出一聲女子的痛呼,大蟒蛇的尾巴一下子就溜了出去,水裏的大蟒蛇似乎還回了一下頭,看了幾人一眼,然後瞬間轉身便遊向湖水深處去了。

    這一分開,老三與莫先華夾著老二,啞巴不知道何時抱住了老二的衣物,張誌宏斷後,不多時老二清醒過來,緩了緩,其他四人對著老二一陣安撫加吐槽之後便往回走了。

    回去的路上,路過屍娃林。

    嬌豔的山茶花開得無比鮮美,五人就像是著了迷般,渾渾噩噩地不約而同轉身走進林子中去。進了林子後,老三覺得自己的腦子分明是清醒的,但身體的行動卻又偏偏不受控。

    這時,陰惻惻,黑壓壓的屍娃林裏一反往常的景象,沒有光源,黑是黑了些,老三卻看見林子中一個個的破布包安靜的安置在樹林的各個角落。

    這是鄉裏麵的習俗,說小孩子死了以後不能埋到地裏,否則這個孩子會一直被困在原地。

    那些破布包裏包著的都是一個個曾經那麽鮮活的孩子,他們死在最天真爛漫的時光,曝屍荒野,日曬雨淋,野獸啃咬,蛇蟲分食,自然消失。

    這或許就是來於自然也歸於自然。

    看到林子裏屍體數量之多,老三忽然覺得腦子和脖子都有些涼意,就打了個顫,一下子感覺腦袋裏像是想到了什麽,但又實在亂得很。

    就在五人前方的不遠處,一顆看起來很普通的鬆樹底下如同下了好幾日的毛毛細雪般,一片霜白色鋪陳在地,而那樹後麵,就像進入了另外一個世界,滿目的白,如此幹淨,仿佛置身在一個既唯美又荒涼的世界裏,不由的震撼著五個人的心靈。

    幾人走進細看後才發現,樹林裏的那種白色其實很簡陋,不過就像是泥巴上浮起一層白色的像是麵粉一樣的粉末。

    啞巴忽然蹲下身子,用手去刨地上的白色土,老三卻覺得,這種地方最好什麽都別碰,正想阻止啞巴,卻發現已經來不及了。隻見啞巴伸手一刨,老三這才發現,原來那白色的粉末不單單隻白表在麵上,啞巴一直往下刨,地上永遠都有一層如地表那樣的白。

    五個人都專心致誌的關注著樹底下的白色粉末一直有多深,他們正在驚歎。

    忽,異變突起,周身一寒,老二立馬嗅到身邊傳來一陣濃烈的腥臭氣味,緊接著,一個森冷冷的女聲,夾著刺骨的寒氣,貼著他耳朵如情人耳語般幽幽地講:“留下來吧……”

    老二驚懼惶恐,腦子裏糊成了一團漿糊,周身的寒氣正步步緊逼時,左邊小臂忽然如同針紮般疼痛。

    “啊!”老二低聲痛呼。

    “二哥?”離老二近的老三趕緊出聲詢問。

    老二還未回答,正是這時,外麵有人喊:“老二……老三…………小誌宏……莫先華……”

    接著就有幾束手電筒的光照了進來,洪誌宏他向來人比較凶惡,火氣也旺一些,他主動先扯開嗓門吼了一聲:“我們在這裏。”然後一巴掌拍在還在刨泥巴的啞巴身上。

    幾人匆匆忙忙的迎上手電光的地方,出了林子之後,隻見外麵已經是伸手不見五指深夜,完全靠著手電的光來填充這個漫無邊際的黑夜。

    原來是家裏見他們夜還不曾歸家,以為出了事,擔心地出來尋人,不想他們幾乎翻遍了一座山也找不見人,寧致遠心生一種不好的預感,又擔心自己兩個兒子的安全,他沉默的用左手的大拇指飛快地在其餘指節間來回掐算。

    很快,隻見他臉色鐵青,皺著眉頭叫人從山上跑回家中,拿來一隻白鸛的公雞,又從胸前的口袋了掏了又掏,終於拿出一張黃紙紅字的符紙,點燃,開始在口中念叨:“天地開朗,四大為常,玄水解穢,辟除不祥。”

    紙錢飛舞,到了符紙快要燒完的時候,將符紙扔進碗裏化水,然後喂給那公雞,大家就跟在公雞後頭便走便喊五人名字時,立時就聽見林子裏頭有人答應。

    這邊,剛出林子,一腳揣在老三腿上,吼道:“你二哥人呢?”

    “二哥?”

    那天晚上,大家將整個屍娃坡翻了過來,卻再也沒有誰見過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