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 大章 棺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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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道這件事以後,村裏組織大家捐錢給這具屍骨修座墳,基本上,大家都捐了一些,他們將他下葬的那一天,恰巧趕上早春的第一樹花開。

    最後是公安局裏的警察陪著爺一起去看的地,就在溪邊,有一株小槐樹剛剛長出來的地方。

    爺特地過來說了一下,想來,是想讓我在離開前去看那慘死的賊偷一眼。

    但是我很好奇,為什麽要選在一顆槐樹旁邊呢?

    槐,四大鬼樹之一。

    很多年來,民間就一直忌諱這些,況且像是這種枉死的人,怎麽敢把他埋在槐樹旁邊?

    上次睡一覺醒來以後,爺對我的態度莫名便好了很多,他到家裏來,還特意來看我。

    爸不知道有什麽事臨時出門去了,媽在外頭給我煮稀飯,扮作葉知秋的先生被喊去幫忙端飯來,爺點了小煙鬥裏的煙葉子,坐在床邊的椅子上笑著問我說:“你當初為什麽要把這件事情捅出來呢?知不知道這也會給我帶來一些麻煩。”

    我懶洋洋地回答:“但也帶來的回報不是嗎?至少您丟失的東西拿回來了。”

    寧致遠不由點了點頭,這簡直是一個了不得的回報啊,可惜,就是來得有些晚了,至少,它解開了自己多年來的心結,也證明了師傅並沒有看錯自己,隻不過,出了些意外,誰也沒想到罷了。

    “這件事,其實我沒有想過要怎麽樣的。我隻是想做一個單純的敘述者,告訴大家,在這個地方,曾經發生過這樣一件事兒,有一個年輕的生命來,然後又以這樣慘烈的方式離開。”

    爺沒有說話,隻是看著我。

    於是我又繼續說道:“我當然明白,相隔那麽多年之後,無論是怎樣的一場殺害,在法律上都是不能立案的,但是我覺得,我們至少應該敬畏一條生命的離開,嚐試一下也算是交代。

    尤其他,是以這樣的方式離開的。

    哪能起到告誡後來人的一點作用,我也想把這件事說給大家聽。

    這是屬於那棵老槐樹,也許那條平凡小溪的記憶。

    沒道理那些被我們遺忘的記憶,隻讓河流山川記得。”

    爺搖搖頭,啜一口煙杆子裏的老煙,享受地閉上眼睛,呼出一口濁氣,說道:“你糾結得太多了,但是這樣的事情,記不記得,對大家的生活並不會有任何的影響,而你為此奔波勞碌,亦不會有任何回報。”

    我點點頭:“奔波勞碌隻不過是送亡者往生的儀式。

    我覺得是理所應當的,我們生而為人,總要做點什麽,回報這個世界的饋贈。

    所以,有人服務於生者,也有人,恰好服務於亡者。

    活人在世上,不能順心順意,也會也會憋著一口火,然後找到一個合適的點爆發出來。

    難道死人就傻嗎?

    有時候,報應不是不來,它隻是想給你一個贖罪的機會,或許在醞釀更大的怒火。”

    窗外皎月初斜,爺看起來心事重重,他眼睛總是張望著前麵,不聲不響地,依舊他的抽著煙,時而皺起滿臉皺紋,仿佛感到費解,時而又舒展麵容,似乎領略到這些人話中的奧妙。

    我又繼續說:“至於為什麽選擇這樣做,我也是想過的。

    我覺得一個人,單純的從生到死,還不能算是完整的一生。

    至少,還要有一個人將他這一生能敘述出來,這樣才能構成一個人完整的一生。

    就好像,人死了,要留下墓誌銘一樣。

    死亡不是生命終點,遺忘才是。”

    越說就越是起勁,先生端著粥走過來,騰出一隻手敲了敲我的額頭說道:“傻瓜,哪有這麽多生生死死的,無論做什麽,你隻要無愧於心,按你想的去做就行了。

    人嘛,庸俗一點才像是過日子。”

    先生邊說著手裏也閑著,為我拉了拉被子,想將那粥一口一口喂到我嘴裏,雖然很想乖乖聽話,但是一聞到食物的味道,我整個胸腔都在幹澀刺痛,一口都不想吃下去。

    於是別開頭。

    “乖,吃一點,這樣精神總歸是要好一些。”先生一向溫和而平靜的聲音第一次被聽出一絲意亂的味道來,他又輕輕捋了捋我耳邊的鬢發,動作裏柔和而親昵。

    我本來很歡喜,直到……他又將碗接著勺子裏的粥送到嘴邊,我別無他法,隻好逼著自己張開嘴,嚼也沒嚼,囫圇將一口粥都咽下去。

    像是吞了一口泥的感覺,想吐出來,但又怕大家擔心,活生生又吞了回去。

    一口一口,接連吞了小半碗粥,先生不再喂了,再扶我躺好,又將剩下的半碗粥放下。

    先生剛一走。“啪!”爺忽然一拍手,滿臉的皺紋全部舒展開來,臉色也輕鬆了許多,好像突破了突破了什麽,為他的全身帶來了希望,使他瀕於枯竭的,心裏那些希望,像浸了水的黃豆一樣開始膨脹、冒芽了。

    “知道嗎?如果你是個男孩子,我就是拚了這條命也救你,還要把所有東西都交給你,讓你守住這一份家學傳承。”爺既有幾分驕傲又有幾分惋惜地對我說道。

    “女孩子為什麽就不可以呢?”我不解地問他。

    “當然不可以,女孩子將來是要到別人家去的,是別家的人,而你,都不用等將來了,很快,就不是寧家的了,果然是山神選中的新娘,我們寧家留不住你。”爺歎息著。

    “什麽?”我不解。

    “哈哈,你爹媽還沒告訴你嗎?”爺一笑看著我。

    我搖了搖頭。

    這時候,爹和先生從房間外麵走了進來,爹邊往裏走邊說道:“爸,我把東西都準備好了,孩子的衣服鞋子也收拾了一些,明天一早就可以出發了。”

    “嗯!”爺點了點頭。

    爹搬了一把椅子也坐在床邊,並不說話,隻是愣愣地看我。

    “我外頭有事,就先走了,明天小丫頭上山我就不去送了,免得難過,有機會咱們再見吧。”先生忽然說道,我這才想起他現在還頂著葉知秋的身份。

    “你又要走?”我伸手過去拉他。

    “乖,下次再見。”他輕鬆地笑道。

    百般不情願,但還是乖巧地點頭:“好吧,你去吧。”

    “別鬧你哥哥,他平時待你多好,這次他也是不忍心。”爹在一邊說道。

    “到底是什麽事?我錯過了什麽?”

    “咳咳……”爺清了清嗓子,說道:“不知道你聽過沒有……”爺花沒說完,爹接過話頭便說道:“她怎麽會知道,又沒人跟她說過。”

    “不長腦子,老子不過那麽一說,你這樣較真做什麽?我給她說說,你別打斷我。”

    “這件事,說來也是話長。

    你知,這世間自古以來,就有流傳,一些能人賢士,或許仕途不順,或許打擊折磨,諸事擾心,於是看破紅塵,退居到這山嶺之間來,倒是流傳出一溜佳話傳說來。

    但是人們大多忽略了,這世上原來還有一種人,他們不是為這些凡塵俗世糟心而回避人間。

    誒!我這樣說,你也不要想得太無法無天。

    他們都是凡俗人士,不能呼風喚雨,也不會排山倒海。

    隻是為了求清靜,於是偏居一偶,以求潛心鑽研學識,或是自己的專業技術,這樣人還不在少數,他們進可以於塵世間瀟瀟灑灑,轟轟烈烈,活出一番精彩人生來,退亦可安於清貧,在這山嶺間,活出風霜高潔,蒼鬆翠柏的傲然,姿態更是山川河流般,大氣磅礴,鍾靈毓秀。

    譬如當年,我的師傅,雖說不上十分了得,但也頗具名望,世人常人,有哪個敢望其項背,或許他老人家也有法子能搭救你一把,可惜老人家早已經辭世多年。

    但也是你好命,當年我初入師門,作為師傅的關門弟子,有人來祝賀,其中便有位先生,素衣白裳,看起來,年齡不過二三十許,二人執棋看茶是,師傅總以此人為尊,並畢恭畢敬。

    後來,私底下,師傅同我講,那人是有識之士,傳聞,他少年便通達陰陽兩界,時常遊走於漫步在黃泉岸邊。他能接收到山頭土地意識傳達出來的信息,從而預測自然災害,趨吉避凶,無一不準,曾經有人將這稱為神跡,還以此編纂成冊,說要代代相傳。

    最奇妙的事情是,後來我師父亡故之時,我獨自下山,路上又遇到他,我從懵懂少年已經長成青年人,而歲月對他似乎極其寬容,他還是數年前那相同麵容,相同的服飾,就連那眉眼間的豁達風度,也半點不曾改變。

    他說,我與他,至少還有一麵之緣,但從那以後,一直到今天,我也再沒見過他一麵,我曾經想著,會不會要到我百年歸世的那一天,他或許來看我一眼,如今想來,該是這一次才對。

    真是不可思議,那時我連婚姻之事都沒有想過,卻不想,他都預測到你這一難了。

    說明,他是重視你的,他說能見一麵,那就必然能見。

    到時倘若見了人,你就乖巧討好些,他必定可以扭轉乾坤,免你受這地獄報複的困苦。”

    爺一口氣,精神抖擻地說了許久,說話時,態度平和又恭敬,這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神態。

    “但是,爺,這麽多年了,他又是年長你,這位先生,還在不在人世喲?”我不禁問。

    “胡說八道,他老人家怎麽看上你這麽一個不肖弟子,學校老師教給你的禮貌呢?”爺眉毛一橫,有點不高興。

    “就算他老人家健在吧,但是山路跋涉,他記得這幾十年前的約定,難道就迢迢的趕來同我們在山間來場假模假樣的偶遇,一見我們驚為天人,然後一定收我為徒,救我性命?這是什麽邏輯,也不怕老人家骨質疏鬆,萬一在路上摔一跤,不消十來日,老病相催,還是要一命歸西,倒是我還要撐著這破身子為他守喪送葬,萬一要是我也吃不住,和他老人家一起去了,倒是陰間能做個伴。”我說得磊落坦蕩,似乎是因為生這一場病後,被嬌慣多了,脾性也霸道不少。

    但我果真是覺得爺這些話,說來總是缺乏邏輯。

    “誰和你說老先生要收你做徒弟了,你一個姑娘家家的,竟也敢想,我之所以讓你爹媽同意將你托付與人家,那是因為你這個病,不僅要治身子,更要調教調教脾性,下次再犯,天皇老子也不敢搭救你。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當然需要長時間的管教,那先生宅心仁厚,倘若看在故人情麵上答應救你一命,依照他善始善終的個性,必定也會調教你的脾性,包你治標更治本。

    但要叫人家安心管教,至少你這個人是屬於人家的,要打要罵,都憑人家,再說,要求人救你性命,好歹你也要拿出誠意來不是?”

    條件反射地想反駁,但是一時間也想不到什麽話。

    這時,沉默了好一會的爹忽然說道:“其實,這位先生的人,你爹我也見過的,不會發生你擔心那些情況,他會救你的。”

    “什麽?”我與爺同時問道。

    隨即,爺又說道:“什麽時候,你怎麽從來沒說過?”

    爹苦笑了一下,說道:“那時您毫不關心我們的生死,當年程舒懷著孩子的時候,家裏怎麽樣我就不說了,大家逼著她一個孕婦去挑水,回到房裏就哀哀地喊肚子疼,到她月半生產的時候,寧喬生下來就氣息奄奄,下麵程醫師說怕是不行了,我們都沒辦法,以為這孩子也就這樣了,沒想到那時的淩晨一兩點鍾,程醫師家門外頭竟然有人敲門,打開門一看,是個三十來歲的模樣的男人,他笑著朝屋裏進來,便說道:我知道這個孩子不大好了,怕你們胡亂處理,害了她一條性命,所以特地過來救她一命。

    他話剛說完,走到孩子前頭,攤開包裹著孩子的毯子,伸手在孩子胸口拍了拍,沒想,這剛生下來的孩子竟然就笑了,氣息也平穩下來。

    我們本來想著,大恩大德無以為報,正窘迫時,他隻抱了孩子一會,又給孩子起了個小名,叫做,念念,於是叮囑我們,不可將這事說出去,便乘著夜色向遠處去了。

    於是我們這麽多年也不曾提過這事,但這丫頭的小名,正是這位先生給的。”

    爺聽完爹的話,兀自沉默了一會。

    “原來我小名是這樣來的。”我感歎道。

    “好了,好好休息吧,明天我背你上山,想必,那位先生救你一次,也會救了第二次,他待你很好,將來長大了,你也將他當做再生父母般奉養,明白嗎?”爹說道。

    “那,這四麵八方,崇山峻嶺,處處都是高山矮坡,我們往哪座山去?”我問。

    “葫蘆山,傳聞山上有條石板路,找到那條路,沿路走,就能遇見他,這是他當年告訴我的。”爺說道。

    “什麽,葫蘆山?那地方去得嗎?”爹忽然臉色刷白,聲音也微微發顫。

    “所以明天閑雜人就不要去了,我帶上家夥,你背著丫頭,我們早早出發,無論找不找得到人,天黑前一定要出山,不然要出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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