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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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一世尿褲子之後,白客在街上一直轉到天黑,等褲子被風吹的半幹了,才敢回家。

    這一世,白客當然不用咯,他隻想早點回家。

    本來,他悶著頭走得話,說不定真能找到回家的路,可他停下來打量打量想一想,反而不知道該往哪走了。

    “怎麽?又轉向了?”

    楊卓瑪走過來,撇撇嘴。

    白客想起卓瑪家好像離他家不遠。

    “是啊,分不清東西南北了。”

    白客想起他的那個充滿魔幻色彩的老家。

    老家的人們是不分東西南北的,都喜歡用上下左右。

    你問一個人他家在哪住,他都會告訴你“上邊”或者“下邊”。

    白客跟著卓瑪一起向家裏走去。

    一邊走著,卓瑪還不停地問著。

    “原來你會說普通話啊?聽著好奇怪。俺還是喜歡聽你說南方話,怪好聽的。說兩句嘛。”

    “帽兒,蚊蟲。要得要得!”

    “還有這鞋子呢?”

    “孩子。我的孩子掉了,我的孩子掉了。”

    卓瑪聽得“咯咯”直笑。

    這是一個月前白客坐船路過魔都時的梗兒。

    白客全家人從西南搬到東北時,一路都是坐船。

    先穿越整條長江。

    快到入海口時,大家都跑到甲板上觀看。

    白客也湊過去,一不留神把一隻鞋子掉到江裏了。

    那是老爸給他買的新鞋子。

    他急的大喊:“我的孩子掉了!我的孩子掉了!”

    甲板上立刻引起一陣躁動,大人們紛紛湊到近前。

    **********************

    回家其實就五六分鍾的路程。

    學校後身隔著兩條胡同。

    跟著卓瑪,七拐八拐就來到一個小雜院裏,可白客看著這個小雜院怎麽感覺很陌生啊,一點沒有似曾相識的感覺。

    “你怎麽跟著俺回來了?”

    卓瑪一邊說著,一邊從煤槽的磚頭縫裏摳出鑰匙。

    “正好,幫俺做作業吧。”

    白客這才反應過來:“啊,對對,我家裏沒人。”

    卓瑪打開門,兩人走了進去。

    兩室一廚。

    這時的房子,不論平房樓房,全是一個格局。

    進門一個廚房,然後左右兩邊是臥室。

    這麽小的房子還住了兩戶人,廚房的正中央就是兩戶的分界線。

    兩戶人家各自有自己的一套灶台。

    灶台都是一個大鍋灶連著一個小爐子。

    大鍋灶是用來做飯和燒炕的。

    小爐子主要是冬天用來燒土暖氣的,有時也熱熱水,熥一熥剩飯什麽的。

    卓瑪來到左手邊的房門前,伸手在門框上摸了摸。

    摸出鑰匙,打開了門。

    當時住平房的家庭,屋子裏的地麵基本都是坑坑窪窪的泥土地。

    講究點的會是水泥地麵。

    再講究點的,會在水泥地麵上抹上紅油漆。

    就像後世的地板地磚一樣。

    卓瑪家就是這樣,水泥地麵抹著紅油漆,進屋還要脫鞋,光著腳走來走去。

    一進屋是一個大立櫃,櫃子上有鏡子。

    白客忍不住站在鏡子前看了看。

    小胳膊、小腿兒、小腦袋,8歲的自己也就110多公分,而身旁的卓瑪都快有130公分了。

    而且塊頭兒也比白客大出一圈兒。

    當然,卓瑪比白客大一歲,她是留級生。

    一個大立櫃、一個高低高,還有幾隻唐箱,屋子裏便已經滿滿登登的了。

    主要的活動場所就跑到炕上。

    睡覺在炕上,吃飯在炕上,學習也在炕上。

    白客剛在炕沿上坐下,卓瑪便轉身離開,跑到廚房去了。

    白客知道她去找吃的了。

    這個小胖妞兒一天到晚都惦記吃的。

    沒一會兒功夫嘴裏就叼著黑乎乎的東西回來了,隨手遞給白客一塊兒。

    是血腸,雖然有點鹹,但也很鮮。

    而且白客真餓了,幾口就吃了。

    卓瑪像個大秤砣一樣,咣當一下就蹦到了炕上,然後在炕桌前盤腿兒一坐。

    白客看看牆上的相框,卓瑪跟她媽媽長得真是一點都不像啊。

    上一世,白客見過卓瑪的媽媽三四次。

    卓瑪的媽媽長得非常漂亮,不胖不瘦,很白淨,隻是腿有點瘸。

    卓瑪應該長得像她的爸爸。

    她的爸爸就長得圓咕隆咚的,大家都叫他胖叔。

    胖叔是民主門市副食組的組長,所以他總能弄到好吃的。

    在這個物質貧乏的年代裏,胖叔比縣長過得還滋潤。

    北方的孩子天生就會盤腿,白客眼下卻沒學會,隻能撇著腿坐在炕桌前。

    卓瑪把作業本往白客麵前一推。

    作業本上的是算術題,都是加減法之類的。

    卓瑪要做得話,一定是扒拉著手指,嘴裏念念有詞,還不時吸一吸鼻子,忙活半天之後,還一大半都是錯的。

    白客故意慢慢做著題,但還是五六分鍾就做完了。

    “會不會做錯了?檢查檢查。”

    “不用,肯定100分。”

    卓瑪將信將疑地,但還是收起了算術作業本,拿出了語文作業本。

    語文主要是拚音,此時的白客肯定沒有卓瑪發音標準。

    卓瑪在桌子前做著作業,白客仰臉躺下來。

    估計大鍋爐灶裏還有餘火,所以炕上也有些溫熱。

    在這個有些潮濕的日子裏,躺在炕上還挺舒服。

    在這個年代裏,卓瑪家的住房條件算是中等的。

    但也得父母和兒女同睡。

    卓瑪的父母以及卓瑪的妹妹,全家四口人睡在一張大炕上。

    想著想著,白客突然浮現一個念頭:那時的父母都不過夫妻生活嗎?

    或許他們都在夜深人靜,等兒女都睡著了再辦事?

    或許很多父母在有了兒女之後,在巨大的生活壓力之下,他們已經沒有那方麵的念想了。

    白客這是100步笑50步。

    因為他們家的狀況比卓瑪家更糟糕。

    白客家跟卓瑪家一樣,也是住著半個廚房一間臥室,俗稱一間半。

    但白客家是六口人啊。

    白客要跟父母,還有兩個哥哥,一個姐姐睡在大炕上。

    而且,這一間半還是借的。

    **********************

    剛有點迷瞪的時候,白客連忙起身坐起來。

    卓瑪還沒做完,嘟嘟噥噥寫著。

    卓瑪學習不大好,字卻寫得相當漂亮。

    上一世,白客隻和卓瑪有一年的交集,此後再也沒有見到過,也不再有對方的任何消息。

    但卓瑪的憨厚善良,卻像白客人生中的一燭燈火,始終在他靈魂深處的某個角落閃亮著,令白客沒有徹底滑向深淵。

    白客低頭看卓瑪的語文作業時,卓瑪突然想起,白客會說普通話。

    “幫俺看看,對不對。”

    白客看了看,幫卓瑪挑出幾個拚錯的字。

    等卓瑪收拾起作業本時,白客也伸著懶腰準備回家了。

    但他突然想起,自己仍然不記得家在哪裏。

    白客摸摸脖子上的鑰匙:“我家的鎖頭總是打不開。”

    “笨蛋!你是個笨蛋小南蠻。”

    卓瑪一邊說著,一邊咬牙切齒地擰白客的臉蛋,然後一下從炕上跳下來。

    白客也跟著跳下來,兩人一起向外走去了。

    果然隻隔了兩趟房,拐了兩下就到了。

    看看斑駁的房門,再看看煤槽子,白客瞬間找回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了。

    剛打開門,卓瑪便蹦蹦跳跳地走了。

    白客也沒打算邀請她進屋。

    此時,白客家比卓瑪家可是寒酸多了。

    地上既沒有水泥,更沒有紅油漆。

    廚房裏除了幹硬的像石頭一樣的苞米餅子,沒有任何可以嚼一嚼的東西。

    當然,眼下看起來白客家的家具要比卓瑪家高檔多了。

    大立櫃、高低高、書桌、五鬥櫥一應俱全,統統都是手工實木卯榫結構。

    而且家具表麵用的油漆,北方人見都沒見過。

    叫做大漆,是西南幾個地區特有的一種油漆。

    40多年後,白客家的這幾件家具都留了下來,油漆幾乎沒有任何損壞,依然光亮可鑒。

    最神的是,白客家的這些異常沉重的家具,統統都是從老家搬過來的。

    搬家前,白客的老爸白策不知道聽哪個腦殘忽悠,說東北缺木頭,買不到家具。

    所以,白策就買了木頭現做家具,然後長途托運到東北。

    這一路上,給國家貢獻的運費估計也老鼻子了,連搬運工都吃的盆滿缽滿。

    其實不光是家具,老爸白策幾乎是將整個家都搬了過來。

    什麽縫紉機、收音機、藤椅,小孩兒的洗澡盆……

    甚至瓶瓶罐罐都沒放過。

    三個榨菜壇子裏,還裝滿了大米。

    為了防止發黴,大米裏放著花椒。

    每次吃飯時,白客都抱怨吃了一嘴的花椒。

    可一個月後,他便開始懷念這種花椒味的大米了。

    因為在這個北方小城裏,隻有過年過節才能吃上細糧。

    沒有大米沒有白麵,頓頓都是苞米麵。

    白客坐在炕沿上,呆呆地打量著屋子裏。

    看看家具再看看牆上掛著的各種照片。

    最大最醒目的是父親的軍官照。

    那時的父親真是意氣風發啊。

    正胡思亂想之際,一陣推門的聲音響起。

    接著,是標誌性的歎息聲。

    白客猛地跳下炕沿,推門出去。

    又見到父親了!

    可就像從童話世界回到現實世界一樣。

    軍官照中的老爸和現實中的老爸完全是兩個人。

    此時的白策也就四十多歲,頭發花白表情木訥,仿佛有六十多了。

    白客鼻子根兒發酸,聲音都有些哽咽了:“爸,你回來了!”

    生活的重壓已經讓白策變得粗糙了,根本察覺不到白客身上輕微的變化。

    “餓了吧?”白策從牆上拿下編織筐,“我這就買菜去。”

    白策拎著筐推門出去了,白客目送著父親的背影,內心中翻江倒海。

    那一晚,白客明明聽到父親喊了一嗓子,但卻懶得動彈。

    結果第二天眼睜睜看著父親再也沒能醒來。

    這一世無論如何不能讓這一天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