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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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若弱紅著眼眶, 聽了這話, 眼淚更是都冒了出來,她才過了幾天安生日子呢, 根本就不敢去聽顧嶼的回答,甚至連他的反應都不想去看, 隻覺得自己做了蠢事, 想要扭頭跑開。

    顧嶼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把陳若弱的身子轉回來, 抬手給她擦了擦眼淚, 眉頭微微地舒展開去,目光澄澈而又認真,看著她, 說道:“夫人所想,正是文卿所想, 女從一而終, 男一心一意,本為天地至理, 隻是國情在此,說與外人聽,約莫無人肯信……可否借夫人一甲子, 以觀文卿承諾行踐否?”

    一甲子,六十年, 陳若弱怔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 望進顧嶼誠懇的目光裏, 忽然就覺得這個男人,大約是這世上最好的一個。

    她沒有說話,緊緊地抿著唇,顧嶼也就這麽不緊不迫地看著她,似乎已經篤定了她的答案,陳若弱的手慢慢地鬆開了,手裏的菜刀咣當一聲掉在了地上,她一把抱住了顧嶼的肩背,死死地把頭埋進了他的懷抱裏。

    顧嶼摸了摸她的頭發,輕聲歎息道:“我也是人走之後才反應過來,原本就準備宴上謝過徐刺史美意,把人送回去的,不想還是驚動了你。”

    “說的好聽……”陳若弱的聲音已經軟了,還是撐著一口惡氣說道:“你少來哄我,官麵往來,你初來乍到的,這不是得罪人了?那些丫鬟就放在外院,你不去看不去碰,等回京也不帶她們,我們就當做沒這回事。”

    顧嶼彎了彎眸子,柔聲說道:“夫人盛怒之下,還記得替為夫著想,得此賢妻,真是文卿三生幸事。”

    陳若弱被誇得不自在,別開視線輕聲哼道:“那個徐大人,我還當他是個好人來著,沒想到是個混賬,上官一來,就可著勁地朝人房裏送美妾,我看這次查案,要好好查查他自己才是!”

    她說的其實沒什麽錯,顧嶼笑了笑,眼睛微微地眯了起來,淮南道一案牽連甚廣,但初始並沒有查出太多事情來,有一批官員在周餘之前被拋出來保帥,藏得深一些的,則是在之後元昭帝親自接手審查,才被一個個帶出來。

    徐景年就是後者,死都死得比他幕後靠山還遲些,他也算是機關算盡,若非太子派去的特使分外看不慣他,即便結案還是努力深挖,也許徐景年還不會死得那麽慘。

    上一世的黃輕年少心急,查出周餘這個大蘿卜之後就滿心想著讓他帶出其他的泥根來,卻沒想過周餘底下還有一節老樹巨藤,打草驚蛇,周餘被滅口之後自然失了追查的方向,他多活那麽多年歲,又占盡先機,若是落得和黃輕一樣的結果,那就不是顧文卿了。

    他要做的,是鏟碎這淮南道的殼子,挖鬆這淮南道的土,等到土鬆了,什麽蘿卜樹根也就全現原形了。

    江淮自古就是富庶之地,淮揚兩地更是運河樞紐,交接南北商貨往來,尤其是這鹽商聚集之地的揚州城,每日豪奢無度揮金如土,並非虛言。

    揚州城最好的酒樓是春滿樓,遙望秦淮,前朝始建,到了本朝又被一巨富買下,重新修繕,自五層又加三層,每逢入夜時分,樓中亮起燈火,遠遠看著,美輪美奐,平日裏商賈聚集,官員往來,熱鬧非凡。

    今日是為京城來的欽差大人舉辦洗塵宴,春滿樓停業一日,隔著兩道巷子就不準百姓靠近,四麵都有衙役把守,顧嶼到時,徐景年已經帶著十數名地方官員等待多時,並不見道禦史周餘,想來是徐景年已經把他在碼頭說的話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周餘,無故不接旨是重罪,周餘自然得順著他的話,認了有恙在身。

    周仁來得比顧嶼早一點,這會兒已經在次位落座,見到顧嶼進來,徐景年帶頭起身相迎,似乎已經忘卻了碼頭上的尷尬,笑容可掬地帶著顧嶼和陳若弱在主位坐下。

    陳若弱來之前是特意打扮了一下的,從穿戴到發式,再從妝容到配飾,都是京城最時興的款式,一看就和揚州城裏的官家夫人不同,隻是麵上的那大片胎記實在太過顯眼,就連徐景年這樣城府極深的,都忍不住露出了一點詫異的目光。

    顧嶼麵無異色,發覺楚州刺史身邊的年輕人還在盯著陳若弱出神,眉頭都蹙了起來,楚州刺史連忙推了身邊的年輕人一把,對顧嶼告罪道:“鄉野後生,沒見過世麵,還望欽差大人恕罪。”

    年輕人被推了一把也反應過來了,連連跟著楚州刺史低頭,陳若弱對著那個年輕人和善地笑了笑,語氣輕快地說道:“不妨事,聽聞揚州城富貴,我想著入鄉隨俗的好,沒成想打扮得過了,叮叮當當像開著首飾鋪,著實晃眼了些,不怪這位公子。”

    明明隻是打圓場的客套話,卻讓她說得風趣極了,年輕人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楚州刺史黑著臉瞪他一眼,轉頭對著顧嶼,還是陪著笑臉,連連告罪。

    顧嶼似笑非笑地掃了眾人一眼,並不在意這個插曲,視線落在徐景年的身上,仿佛岔開話題似的說道:“京城最好的酒樓是平王門客的手筆,樓高七層,遠望宮闕,前年被人上報萬歲,閉門鏟去一層,才許開業,這揚州城的酒樓可真不凡,足有八層,頂樓望月,似一手可摘星辰,豪氣幹雲,不知是哪位大人的手筆?”

    徐景年麵色微僵,笑道:“世子怎麽還沒喝酒就醉了呢?朝廷規定,官員不得經商,這酒樓是本地名商李海所開,當初報上官府的時候也是合製的。”

    “是啊,顧大人,這裏是淮南道,揚州城不是京城,這春滿樓遙對的不是皇家宮闕,而是秦淮妓館,哪有大人您說的意思,而且這誰倒是敢呐!”和州刺史連忙附和著笑道。

    顧嶼定定地看著徐景年,唇邊漸漸泛上一絲和善的笑意,道:“是麽,那是本官小題大做了,來,敬徐大人一杯,壓壓驚。”

    徐景年把酒杯口壓低,和顧嶼碰了碰杯,剛飲半口,就聽顧嶼的聲音又響了起來,“不過,原來徐大人也知道官員不得經商的律例嗎?那本官倒是想問問徐大人,違者如何處置?”

    徐景年僵著臉,聲音發緊,“顧大人,您這是話裏有話?”

    “哦?本官說什麽了嗎?隻是多口問了徐大人一句,怎麽就成話裏有話了?”顧嶼微笑著,眼神卻是極為銳利地對上了徐景年的視線,“還是,徐大人心虛了?”

    徐景年的臉色不大好看,還是勉強撐著說道:“下官雖然官職低微,可自入仕以來,下官就一心為國效力,從無貪贓枉法之心,大人此言,意指臣罪,有些不妥。”

    顧嶼唇角微彎,語氣輕緩地說道:“價值千兩的瘦馬充作丫鬟成群送到官驛,顧某還當徐大人改行做了商人,原來是個玩笑,那顧某的話,徐大人也當是玩笑罷。”

    徐景年這下臉色是真的不好了,他沒想到顧嶼這一番連消帶打,竟然是因為那幾個瘦馬,揚州富庶,官商親近,哪個官員府裏沒幾個旁人送上的美妾,其中又以精心教養的揚州瘦馬為上乘,互送瘦馬是示好之意,他挑選送去官驛的更是上乘中的上乘。

    男人不愛美色,說明他心裏有比美色更重要的東西,比如這次查案,要是顧嶼輕描淡寫把人給收用了,那這淮南道大部分官員的心也就踏實下來了,可他這樣明晃晃地打著他的臉不收,顯然是說明這次京中十分重視這個案子。

    一頓飯吃得徐景年心裏沒滋沒味的,腦海裏不住地思考著,他實在看不透顧嶼的深淺,但要是被他嚇住輕舉妄動,也許會留下蛛絲馬跡,招來更多的事端,可就這麽放著什麽都不做,萬一這個年輕的欽差真有和他的嘴皮子相符的手段,不正如夜開門窗,請賊入室麽?

    顧嶼卻像是真的隻是開了個玩笑一樣,席間言笑晏晏,禮儀周到,其餘三位刺史都被他帶得說了不少話,楚州刺史的話最少,但他身邊的年輕人已經一臉興奮地越過兩個位置,探身到顧嶼麵前,興致分外高昂地和他說起楚州鄉下的農事了。

    周仁幾次想插嘴進去,都找不到好的時機,不多時他也就明白了,這是顧嶼故意的,這人實在是個帶話題的高手,幾句話的工夫就能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過去,想冷落什麽人,就更容易了,那邊的徐景年,臉都憋紅了還是沒人理他。

    想明白了,周仁歎了一口氣,他也不強求,一筷子魚生,蘸鎮江香醋,吃了幾口,就發現了席上同樣在埋頭吃菜的陳若弱,不禁多看了幾眼。(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