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至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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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景年至多不過三四十歲上下,這個年紀中風是很少見的, 看來朝廷派遣欽差下江淮的這些日子, 他倒是沒少操心。

    顧嶼的目標並不在徐景年的身上, 聞言倒也沒太急, 問過了徐景年目前的情況,想了想,並沒有像趙狄猜測的那樣立即去提審徐景年, 反倒是讓人備了官轎, 要去一趟揚州府衙。

    趙狄才帶著人馬去踏過一回,自然知道府衙裏頭是個什麽狀況, 有些尷尬地摸了摸鼻子, 又在顧嶼看過來的時候一臉正色, 抱拳行軍禮道:“接下來的幾日, 下官會隨行欽差大人左右,大人若有什麽用得上下官的地方, 盡管下令。”

    顧嶼點了點頭,讓趙狄仍舊留下兩百人守衛官驛,其餘的兵士一半去護衛揚州大牢, 另外一半由趙狄帶隊,在他身邊守衛。

    揚州府衙這會兒人去樓空, 三班衙役及一些小書吏早被嚇破了膽子,顧嶼一來, 他們就規規矩矩地站到一邊, 死活不敢抬頭, 好在顧嶼也沒有為難他們的意思,瞥一眼滿地狼藉,隻是說道:“兩刻鍾之內收拾好府衙,要是少了什麽東西,找這位趙校尉。”

    趙狄笑得憨憨的,似乎根本就沒聽懂顧嶼的話,顧嶼沒工夫和他較真,走到公堂上取了紙筆,想也不想落下一紙近百字,叫來府衙裏負責謄寫告示的書吏,讓他們謄上百十來份,由趙狄手底下的兵親自布告到揚州城中各處的告示牌上,又餘下幾十張,交由驛站的快馬,發到淮南道各處縣衙,讓他們自行布告。

    書吏不是官員,沒有品級,在平頭百姓麵前還能撐一撐官老爺的體麵,到了真正的官員麵前,就隻剩下點頭哈腰的份,就是沒有剛才趙狄帶兵來抓人的事情,見了欽差大人也是要敬畏的,更別提刺史大人都讓關進牢裏去了。

    幾個書吏戰戰兢兢地接過欽差大人手裏的紙張,入眼就是一份清雋的筆跡,還來不及仔細欣賞,幾人就被這紙張上寫著的字給驚到了。

    “天子聞淮南酷吏橫行,使餘代天巡狩至揚州,路遇鄉民上告,今將揚州刺史徐景年及其部下一幹人等下獄,自今日起一月之內,有冤者請至揚州府衙,事從急報,望奔走告之,一旦查實罪狀,必有重懲。”

    這,這是要翻了淮南道的天不成?

    顧嶼做過州刺史,做過道禦史,也曾深入百姓之中,觀聽百姓疾苦,他深知要想讓受屈蒙冤的百姓上告有惡行的官員,空口白話是絕不可能做到的。

    百姓對官員有一種天然的敬畏,何況官場上,尤其是地方官員,最是枝葉相連,牽一發而動全身,官官相護,百姓常常上告無門,更有甚者會招來惡果,旁的百姓看在眼裏,自然也就失了再告的骨氣。

    想要讓這些人重新升起再告的勇氣,把被打散的骨氣重新再聚攏到一起,第一要讓他們知道,這些官員並沒有他們想的那樣不可撼動,所以他讓趙狄把徐景年一眾人等繞了大半個揚州城下獄,第二要讓他們明白,欽差是代天巡狩,他來淮南道,就是為了聆聽他們的疾苦,隻要證據足夠,不說是一個徐景年,就是十個一百個,也會受到該受的懲罰。

    並不是很難想通的問題,趙狄琢磨了一會兒,心裏頓時升起了一絲遺憾,他要是早猜到這點,知道徐景年肯定得背這個鍋,就不會那麽遮遮掩掩著刺激徐景年了,直接撕破了臉,把他當狗似的牽著在揚州城裏遛一個下午該有多好。

    等到衙役們收拾幹淨了揚州府衙,書吏們的告示也都謄抄好了,趙狄找了幾個親近的部下,正要讓他們帶著人去張貼公告,外頭有人來通報,說是道禦史大人到了。

    顧嶼對道禦史周餘這個名字並不陌生,當年因為周餘牽連出無數官員,那一陣午門外天天有人被推出來殺頭,一個人被處死還是好的,有好幾回都是滿門抄斬,上到白發蒼蒼的老太爺,下到剛出生的嬰兒,午門外的青磚被血染紅了很大一片,過去很久都沒洗幹淨。

    這會兒聽人說周餘來見,顧嶼的心裏其實是有些怪異的,頓了頓,才讓人把周餘請進來。

    按照元昭帝給的官職,顧嶼和周餘應該是同級,不過自古欽差見官高一級,周餘進門,顧嶼沒有上前迎,論理周餘就該先行平級禮了。

    周餘是個年過半百的老官,兩鬢微白,麵上微須,看著很有幾分威嚴,顧嶼抬了抬眼皮,並沒有對著他行禮的意思,偏生周餘也沒有,兩人對視一眼,各自都笑了,同時拱了拱手。

    “周大人要是來替徐景年說情的話,那就免了吧,此人罪不可赦,他的罪狀我稍後會列上一份,轉呈禦史府,還請周大人見諒。”顧嶼不避不讓立在原地,沒有半分後生晚輩的局促,就像是在對待一個尋常同僚,語氣十分溫和地說道。

    周餘原先是京官,雖然不靠鎮國公府邸,但也同幾位勳貴有過往來,先時還想來一句賢侄,套套交情,不曾想被顧嶼一句話頂了回去,他的臉色竟然絲毫不變,反倒是認真地點了點頭,說道:“徐景年其人,老夫也聽說過一些,顧大人莫要擔心,先時不處置他,是苦於沒有證據,顧大人既然已經有了指證他的證據,那老夫自然樂見其成了。”

    顧嶼適時地露出一點原來如此的表情,周餘看不出破綻,麵上帶起幾分肅然之色,說道:“老夫此來,是為顧大人把揚州府衙一幹官員都下了牢獄的事。”

    顧嶼微微地側頭看他,做出一副洗耳恭聽的姿態,偏生並不是尊重上官的尊敬神色,而是對待一個老者的態度,周餘心裏有些膈應,麵上卻不顯什麽,隻是長歎了一口氣,說道:“老夫也有過年少氣盛的時候,理解顧大人寧可抓錯不可放過的想法,隻是這麽做,是否鬧得太大了一點?揚州府衙掌管治下十數大縣,每日裏公務往來要緊,莫說是停上一兩個月,就是幾日都會出問題,老夫想勸顧大人,案子其後,還是盡快先查實一些官員的清白,放他們出來,好教揚州府衙運轉通暢啊。”

    “周大人的想法,本官清楚,隻是聖上派本官來查案,終究是案子更要緊一些,不過周大人的擔心不無道理,故而本官已經決定,在揚州查案的這些日子,由本官和周副使代徐景年行揚州刺史職,另已上書一份,奏請聖上,調派合適的官員赴任,盡快補上這些缺漏。”

    聽到這話,周餘的眉心緊緊地擰了起來,看上去一副憂國憂民的樣子,顧嶼見狀,語氣安慰地說道:“周大人不必再多言,揚州府衙的事情我剛才也有了一個大致的理解,要是實在做不來,還要勞請周大人幫襯一二的。”

    周餘的眉頭挑了挑,卻又很快地壓了下去,他摸了摸胡須,半晌,才似十分為難地擺了擺手,說道:“罷了,唉,你們這些年輕人呐,有幾個是聽得進去話的……不過你的出發點是好的,都是為朝廷辦事,替聖上辛苦,也就隻能勞累老夫一把了。”

    顧嶼笑而不語,做足了禮賢下士的欽差風範,末了,似乎很是感激地親自送周餘出門,等到離其他人遠了些,才壓低了聲音對周餘說道:“先前本官來時,就被徐景年擺了一道,當時隻以為周大人和他是狼狽行事,蛇鼠一窩,故而氣急,落了周大人的麵子,還望大人不要同本官計較……案子既然已經有了徐景年頂上,日後牽連不會太廣,家父同定國公是至交好友,來時定國公也有過囑托,大人隻請放心就是。”

    周餘心頭一跳,有些吃不準地看向顧嶼,他曾經是定國公門客,不過是很早之前的事情了,這些年雖然和定國公府也有一些背地裏的往來,隻是明麵上的關係早就斷了,先前就算是想和顧嶼套交情,他也沒想過把這一層的事情告訴他,卻沒想到會被顧嶼一口叫破。

    顧嶼麵上並沒有什麽異色,反倒是一派光風霽月,謙謙君子的模樣,無聲地說了一個數字,看著他的眼神裏帶著些許深意。

    周餘的心頓時就安定下來了,早前知道朝廷要派欽差來的時候,京城那邊就給他傳了信,可巧趕在顧嶼來的頭一天,信上讓他盡快掃幹淨首尾,說這次派來的欽差來頭極大,但凡讓他查了出來,是不會顧忌太多的。

    他提心吊膽了整整兩日,這會兒著實鬆了一口氣,看著顧嶼也沒有那麽討厭了,拍了拍他的手,同他交換了一個他自以為心照不宣的眼神。

    顧嶼微微地笑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