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第八十五章 張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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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在這一刻變得很漫長,陳青臨甚至能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心跳聲,這麽多日以來的思緒一瞬間被什麽打通了,遲遲不至的援兵,一上戰場就切斷他陣勢的自己人,死活堵不上的口子,和很遠很遠才能聽見的一點喊殺聲,交織在了一起。
隨著重物倒地的聲響,陳青臨的身體也一陣脫力,又是幾個異族士兵擁了上來,手裏的武器散發著冰冷的光,這一刻,他不知哪裏來的力氣,嘶聲大叫了一聲,提起手裏的鐵槍,對準身前一個異族士兵的腦袋劈了下去,一擊之下,血肉飛濺,連帶著異族士兵身下的戰馬都悲鳴著倒了下去。
一時無人敢近,也就是在這時,側翼的口子傳來寧朝戰馬特有的腳步聲,十數道箭風掃過身側,將剩餘的異族人統統釘死,陳青臨抬起眼,他的臉上全是血汙,眼睛裏也被濺得一片血色,讓人不禁懷疑他此刻究竟還能不能看見,定北侯從戰車上下來,也生生被這樣的陳青臨嚇了一跳。
然而隻是片刻的工夫,他就調整了過來,取過親兵奉上的帽盔和外袍,帶著一列衣帽整齊宛若剛下戰場的親兵,他按刀大步走向陳青臨,這在平時,毫無疑問是十分賞識的行為了。
陳青臨就隻是騎在馬上沒有動,他的馬下到處都是屍身,自己人的,異族人的,定北侯靠近五步,就無法再前行,他的眉頭擰了起來,有些心虛,但更多的是慍怒,“寧遠將軍守關守到癡傻了不成?本侯親至救援,你一言不發,是何道理?”
陳青臨看了看周遭,看了看遠處,為將者總是有自己的一套感知,不必戰後統計,他已經能大致估算出這片戰場上還活著的飛鷹關將士人數,這些天戰損過半,剛才和異族數倍於他們的主力糾纏一夜,兩萬多人大概隻能剩下一小半不到,不過萬數,他的目光落在了定北侯的身上,見他一身衣物幹淨整潔,眼睛裏的血色化成了一片濕潤,在髒得看不清臉色的臉龐上流淌出兩條小河。
他提槍下馬,卻沒有順應定北侯的意思,跨過一地的屍身向他過去,反倒是先扶起了倒地已死的將門少年,把他抱到了戰馬上,依次而下,他把地上的諸多同袍屍身都扶到了他們生前的戰馬上,戰馬安安靜靜的,並不明白自己背上的主人已經再也不能騎著它們征戰。
定北侯無端地感到有些寒冷,卻又不是很能抓住心頭稍縱即逝的那一絲不安,他把這歸結於對陳青臨漠視自己的憤怒,又重複了一遍之前的意思,“寧遠將軍,來拜見本侯就如此困難嗎?”
陳青臨回頭看了他一眼,整張臉上隻有眼白是純白色的,看人的眼神也不大像人,那是種狼一樣的,鷹一樣的眼神,定北侯莫名地想要後退,卻又生生定住了,他告訴自己,不過是個功勳不足他十分之一的小將,沒什麽可害怕的。
然後,他就被陳青臨用手裏半舊不新的鐵槍,活生生地捅穿了胸腹,他連一句話都沒說出來,就這麽正麵朝下,倒了下去。
變故來得太快,親信呆住了,戰車兩側的親兵們也都呆住了,甚至沒有一個人反應過來,久久的沉默蔓延開去,忽然不知道是誰試探著開口道:“將軍,死了?”
陳青臨張開手掌,放開了那柄殺了不知多少異族人的鐵槍,連日來的疲憊終於在這一刻席卷上身體,他晃都沒晃一下,直直地也倒在了被血染紅的土地上。
戰場上的消息總是傳得最快的,元昭帝命驛站三線齊發,每日戰報不斷送入宮中,原本這次定北侯發兵救援飛鷹關,是一早沒出發之前就送了消息到京城的,元昭帝白日裏剛鬆了口氣,夜裏就收到了異族大軍全麵潰逃的捷報,還沒來得及高興,就被底下接著的喪告驚掉了睡意。
飛鷹關駐守將軍陳青臨,因戰援不及時,怒殺主將定北侯趙勻,人已拿下,不敢擅專,送呈京城待判。
這封喪告很有幾分說話的藝術,若是定北侯的人來草擬,自然是極盡抹黑陳青臨之能事,但這人隻上了一個理由,就是定北侯戰援不及時,往小了說,是定北侯無能,陳青臨暴戾,往大了說,戰援不及時能造成的後果是怎麽樣的,誰都清楚,有暗喻定北侯通敵的意思,話裏話外都是在替陳青臨脫罪。
擬此喪告的正是飛鷹關之戰中失了幼子的老將蒙山,他一直把陳青臨當成自家子侄看待,肯放心把幺子交給他,也是賞識他人品,愛惜他才華,因為幺子,這一戰他可以說是從頭關注到尾,自然能看清定北侯的所有異狀,平時收攏分散在各地的西北遊散兵力隻需要七日,何況飛鷹關地勢擺在那裏,並不需要等大軍到齊才能開援,哪怕是每日增援一點,都不會落到現在這個樣子。
整五萬人的飛鷹關大營,西北軍中最精銳的一支,如今隻剩八千多殘兵,清點了傷殘的士兵,四肢還全乎能上戰場的,隻有不到五千人,何其慘烈!
一趟飛鷹關去下來,滿目瘡痍,看到那漫山遍野沒來得及安葬的屍身,蒙山老年失子的悲痛都淡去了不少,除開喪告,又以本人名義將此事的疑點全部列出,隨戰報呈上,最後更直指,定北侯若不是嫉賢妒能到了失心瘋的程度,就定然是和異族有了什麽不可告人的交易。
元昭帝也是頭疼,拿著捷報和定北侯的喪告,一時都不知道是該喜還是該悲,睡意全無之下,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麽,對左右道:“朕記得,陳青臨是顧氏的姻親?”
朝堂上姓顧的大臣有好幾個,但顧氏隻有一個,禦前太監總管張和就小心地應道:“是啊,這還是開春那會兒,聖上親自給做的媒。”
“你說這回,顧氏會不會跟著摻和?”元昭帝按了按太陽穴,他並不關心定北侯是不是通敵叛國,也不關心陳青臨殺上將有沒有苦衷,他的考量總是和旁人不同。
這話張和可不敢接,不過他有順著元昭帝的話往下說的本事,也不見他多刻意,壓著聲說道:“聖上其實都不必把這些事兒放在心上,誰對誰錯都不打緊,顧大人那邊摻不摻和也都是小事,如今殿下們都大了,聖上一天天地把自己繃著算怎麽回事?也該把事情交給他們去辦了,而且奴才最近聽見了一點風聲……”
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底下有個小太監耳朵豎得高高的,都沒聽清他的話,隻能偷偷瞧了元昭帝的臉色,很是陰沉。
打從清心殿出來,張和用拂塵掃了掃自己胳膊上一點看不見的灰塵,一路上的人都朝著他行禮,他的臉上笑眯眯的,時不時應一聲,然而跟在他身後的小太監們卻察覺到了今天氣氛的不對勁,紛紛看向最靠後的那個小太監,一個個眼珠子骨碌碌的。
走到一處僻靜的地方,張和停了下來,笑了,轉過身來看著身後的小太監們,語氣溫和地說道:“剛才在殿裏,都聽見什麽了?”
被他點名跟出來的六個小太監,六個都是白著臉連連搖頭,張和也不惱,反倒是臉色更好了一點,對靠後的小太監說道:“三兒,你都留意到什麽了?”
被稱為三兒的小太監從靠後的位置上挪到了前麵,對著張和行了一個大禮,毫不顧慮地說道:“喜子和福貴一直在聽幹爹和聖上說話,聖上後來說話的時候,喜子臉色有異。”
“乖。”張和拍了拍三兒的頭,看向臉色煞白的喜子和福貴,溫聲說道:“去收拾一下,你們從明天起,就換個地方吧。”竟是絲毫都不問他們的來曆,也一點都沒有懷疑三兒的話。
喜子和福貴想說些什麽,然而張和已經不準備搭理他們了,就像是對著兩隻無關緊要的老鼠,抬腳跨過。
張和帶著剩下的四個小太監正要回到清心殿,迎頭撞見了太子,太子身邊還跟著黃輕,黃輕衣衫整齊,但顯然能看出來十分困倦,太子的精力倒是不錯,見到他,打了個哈欠,叫了聲張和。
張和臉上的笑容頓時變得真心了幾分,比見到哪個主子都恭敬地行了大禮,隻是禮行不到一半,就被太子扶了起來,“大半夜的,你別折騰了,父皇叫我們來肯定是有事,你趁這時辰去小睡一會兒,我讓王先侯在殿外,要是父皇叫你,再讓他喊你去。”
張和連忙應了,抬眼看了一下周遭,知道沒什麽生人,就壓低了聲音對太子說道:“殿下待會兒進去要留神,邊關出亂子了,聖上心情不太好,得順著哄著。”
見太子陷入沉思,他看了黃輕一眼,對他不著痕跡地點了點頭,黃輕困倦的眼皮陡然抬了起來,確認似的挑起眉毛,張和又點點頭,黃輕的嘴角勾起了一抹笑意。(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