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第八十八章 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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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輾轉半夜,顧嶼到底還是沒下定決心把事情告訴陳若弱,他本不是個優柔寡斷的人,隻是對上身懷六甲的愛妻,任是鐵石心腸,都要心軟幾分。

    陳若弱似乎什麽都沒發覺,還比平日裏更纏人了些,之前在揚州的時候,知道顧嶼事務繁忙,她很少打攪他,回到京城,又因為他被刺,胳膊上帶了傷,更是時時刻刻注意著提醒他休息,也就是這幾天他傷好得差不多了,才任性了一點。

    顧嶼由得她折騰,他今夜的脾氣也比平時要好得多,一連讀了好幾十頁新上的話本,聽見外頭打了子夜的更鼓,也不催促陳若弱入睡,反倒是溫聲繼續讀了下去,陳若弱抱著他的胳膊,整個人往被褥裏沉了沉,腦袋都埋進去了半邊,過了一會兒,又忽然露出了眼睛,直直地由下往上看著顧嶼。

    要是換個人被從這樣的角度看,任他平日裏怎麽俊,也要顯出幾分短板,可顧嶼就不同,他的臉龐棱角分明,卻又不是那種過分硬朗的英氣,眉眼鼻唇每一樣似乎都是畫上去的,那麽恰好地安放在那兒,根本讓人找不出一絲不完美的地方,無論從什麽角度看,都是一樣的好看。

    可陳若弱看的不是他有多好看,她眨了眨眼睛,忽然用腦袋蹭了蹭他的胳膊底下,語氣低低的,帶著點撒嬌似的軟糯,小聲地說道:“你是要離京了嗎?”

    顧嶼拿著話本的手一頓,目光落到了陳若弱的身上,她整個身子都嚴嚴實實地蓋在厚實的被褥裏,隻露出半邊腦袋來,看著有些可憐,他伸手輕輕地揉了揉她的發,低歎了一口氣,沒有回答,卻是默認。

    “我就知道……”陳若弱沮喪地說道:“拖了這麽些日子,也沒想到我的肚子會這麽大,別說你了,就是我自己都不敢跟你去淮南道了,不過還是赴任要緊,等孩子要生了,你在這之前給京裏遞話,我聽說地方官員一年有兩個月的探親假。”

    顧嶼知道她誤會了什麽,但他到底沒把陳青臨的事情說出來,嘴角微微上揚了幾分,他應了一聲,又道:“最遲三個月,我就回來。”

    陳若弱抱著他的胳膊,緊緊地抱著,似乎怕一個不留神就能讓他給跑了似的,顧嶼側過身,將她攏進了懷抱裏。

    難得一夜無眠,隔日顧嶼離京,正趕上了初冬第一場雪,下得不大,隻是地上鋪了層細細的小雪,看著頗有幾分冷意,雪地路滑,陳若弱想去送行,也被這場雪給耽誤了。

    西北軍並非是由定北侯一人統禦,本朝吸取前朝教訓,軍中權柄每五年輪換一次,主將之下兵員三年輪換,使得兵不認將,將不識兵,定北侯是西北軍近五年來的統帥,而在他之前,是由老將蒙山掌權,蒙山之前的那位大將,則是在去年的戰事中不幸陣亡。

    故而定北侯雖然在西北軍中頗有幾分勢力,但絕到不了一手遮天的地步,顧嶼也沒有旁人想的那樣緊張,輕車簡從出了京城,就毫不猶豫一路向著西北而去。

    元昭帝將這件案子交給顧嶼,自然也是有他的考量的,這其中的考量不可對人言,但顧嶼兩世為人,到底也能揣測一二,前世也就是如此,元昭帝臨終怕黃氏外戚幹政過多,為太子又擇了兩房身世極貴的側妃,另封兩家外戚勢力,除此之外,親命周仁子承父位,即相國位,又複顧氏爵,若非他堅辭不受,元昭帝甚至還想將最小的公主嫁給他做續弦。

    這麽多的布置,全是為了太子鋪路,一家外戚變三家,相國位大定,又有個名正言順的國公從旁輔助,太子即便再是草包,也不可能會成為一家的傀儡,而他和周仁隻要有那麽一點頭腦,就會幫著太子平衡朝堂,這一世雖然早了一點,但按照元昭帝的性格,提早做布置並不是什麽難以理解的事情。

    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他都是得利的那個人,區別隻在於,前世的他已經是一具行屍走肉,得利不喜,損失不悲,今生他卻要做那個穩穩抓住所有機遇的人。

    雪落即入冬,天越來越冷,陳若弱身上的衣服越裹越厚,連廚下都開始很少備冷盤,轉而變成各種溫香湯羹,冬日滋補,尤其是張老做的菜,每一樣都似乎冒著宮裏的精致煙火氣。

    陳若弱起初倒是沒覺得有什麽,直到有一日忽然想喝湯羹,卻一時想不出名字來,隻讓管事傳話的時候想著點,讓張老自己試著弄,剛過一個時辰,湯羹端上,驚得陳若弱差點沒跳起來。

    漂亮的瓷湯碗裏漂浮著碎金色的雞油脂,不見一絲熱氣,用湯勺撥開,能看到底下碼放整齊的湯料,組成一個格外精致的形狀,底下的湯料之多讓人幾乎懷疑是不是亂燉的湯水,可隻要一勺連帶著一點浮油喝下去,就會發覺是錯了,這湯羹裏既帶著肉質的鮮甜,又蔓延著各種湯料融合在一起之後的奇異滋味,兩者合二為一之後,美味地讓人恨不得把鍋端起來一口喝幹。

    陳若弱驚,卻不是為了這湯羹的美味驚,而是這湯羹她是喝過的,師父在西北那會兒天天念叨著這道被稱做“金玉滿堂”的鮮羹,她費了好半天的勁才給他找齊了食材,可他偏偏又不肯做,說這是先帝最愛的一道湯,即便是禦廚,會做的也不多,而且不能擅自做,到最後還是背著人給她做了一回,香得她半個月之後,聞著自己身上,都似乎還殘留著那天的湯羹氣味。

    這個滋味,確實是金玉滿堂沒錯,陳若弱隻喝了一口,就再也沒心思坐著喝湯了,她明明記得顧嶼說過,宮裏的禦廚沒有變動,但能做金玉滿堂的禦廚,至少都是伺候過先帝朝的老人了,莫非是十年之前,張老就在宮外頭癡呆落魄了?

    陳若弱滿腹的疑問,一直持續到了顧凝來找她,這些日子她和顧凝之間互相開導,互相安慰,已經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她也沒瞞著她,就把這事沒什麽遺漏地告訴給了她,顧凝起初也沒大在意,當成閑話聽的,可越到後來,臉色越是發沉,過了好一會兒,才聽她說道:“假如張老真的是禦廚出身,我想,我知道他的來曆了。”

    “先帝長女新河公主,曾因小產驅逐公主府上下一百三十多名宮奴,其中被毒啞斷手的占據一大半,還有小部分不是瘋了就是傻了,有的被賣出去,有的自生自滅,王……提過有個很會做菜的張禦廚也在被驅逐之列,新河公主為此找了幾年的新廚子,一直沒找到合用的。”

    陳若弱聽得害怕了,顧凝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說道:“新河長公主為人殘暴,好在現在已經信佛吃齋,也不常在京中走動,我尚且都沒見她幾回,嫂子就別害怕了。”

    陳若弱撫了撫心口,小聲地說道:“我才不是怕,我就是驚訝,這個公主做事這樣殘忍,聖上竟然還能容忍她嗎?不是說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她害了不止一個人了,難道就因為是公主,所以王法就對她沒有用嗎?”

    顧凝差點沒被她惹笑了,“大寧律是這麽寫,可曆朝曆代哪有皇子王孫打殺幾個下人就得償命的?新河公主是聖上同父同母的嫡姐姐,哪怕就是護著太後的麵子呢,聖上也不可能對新河公主怎麽樣的,至多給她幾個冷臉。”

    陳若弱不吭氣了,她一直覺得聖上是個好人來著,沒想到也會徇私,要是同樣的事落到了自家文卿身上,她知道,他才不會徇私的。

    刑部大牢內,陳青臨結結實實地打了一個噴嚏,他揉了揉鼻子,裹緊了張掌獄剛剛派人送來的冬衣,腳邊不遠處是燒得正旺的火盆,他住的是刑部大牢少有的三麵青磚一麵囚欄的單間,床上塞的幹草也在下雪的那幾天換成了厚實的棉被褥,上下各兩層,暖和得很,說實話,比軍中的營帳住得都要舒服。

    越是這樣,越是讓陳青臨的心裏升起些許希望來,假如有得選擇,誰都不想死,也許他的案子真的可以翻盤,他不用為定北侯那個罔顧人命的混賬償命,他還能自己給自己縫補那件用了十多年的皮盔甲的破洞,他還能守著自家的寶貝妹妹,看到外甥或者外甥女出生,要是能活得再久一點,他會帶他們去城外捉兔子。

    陳青臨想得多了一點,但還快就收回了思緒,他不敢再想下去,生怕自己一直抱著這樣美好的希望,等真到了行刑的那一天,對著劊子手的刀,會忍不住懦弱到哭出聲來。

    他想讓自己從生到死都是頂天立地的。(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