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地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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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不是該給她報名學個防身術什麽的?”
下午四點多,還不到住院部人潮最盛的時候,專用電梯裏人不多,張主任的語氣多少有點調侃——上回是一大家子人來鬧,還有壯年男子,這回就一個小女孩,也已經被保安控製住了,這對張主任來說不算什麽大事,“我們十九層的醫鬧也不是沒有,但這樣直接上手的,還真就是老被小胡撞上——她就是有這個命吧。”
都說醫學是最嚴謹的科學,這話不假,但同時醫生也都很迷信,什麽某個醫生值班的時候,急診室容易出大病患,某個醫生比較容易遇到極品病人,還有值班的時候樹了flag,‘今晚看來會太太平平’,結果晚上就一定是狀況頻發……這些事在十九層以外是很普遍的,畢竟,生死之間很多事都玄而又玄,不能以常理度之。張主任以前也是做麵部修複出身的,對這種典故還是熟悉,他用商量的口吻問師霽,“今天這件事,要是能說通的話——就這麽算了?”
想要追究也難,一個以前的病患過來,扇了曾經的手術助手一耳光,聽說兩個人關係不錯,之前明顯過從甚密,真要叫保衛科的人來,女孩子分說起來,要是私下打針造成的糾紛,院裏處不處理胡悅?張主任這是高抬貴手,給了師霽一個麵子。師霽露出親熱的笑容,“還是張主任關心我——其實也不是什麽大事,就是胡悅和那個小女孩平時關係不錯,關於術後效果給了一點建議,現在效果不好,兩個人可能有點吵嘴吧。你也知道,有些女孩子性格不穩定,平時表現,很戲劇化的。”
這已經不是一點點戲劇化了,但醫院確實什麽奇葩都有,師霽都這麽說了,張主任也不會深究,“嗬嗬,就是委屈胡悅了——師霽,你這個小徒弟被打了你還笑得出來,有點不夠憐香惜玉哦?”
她被打這是自作自受,師霽想他為什麽笑不出來?他不但笑得出來,還要笑得開心,誰也沒想到他們打的賭是這樣一個結局,案子是破了——這他真沒想到,李生會因為這小小一盒頭發被捕。可他們打的賭和案子無關,真正的賭注於小姐,卻沒有往胡悅想的方向去改變——這個賭局,一波三折,師霽原來沒想過自己會輸,有一度還以為是自己錯了,世界居然真的可能用胡悅的那套邏輯去運轉,直到現在,他才有種大石落地的感覺:錯的,還是胡悅那套不切實際的聖母理論,他是對的,現實的世界就是這現實的樣子,誰說被拯救了就一定要感謝救世主?在現實世界,受害人非但不會感謝,還有很大可能會恨你。
奇怪的是,當他以為自己要輸的時候,師霽並沒有想象中那樣的沮喪,現在他贏了,卻也沒有想象中的亢奮,縈繞在心頭的情緒——
他永遠也不會稱之為遺憾,就像是他當然不會心痛胡悅被打得泛紅的臉頰一樣,蠢材被現實打臉,這應當是讓聰明人感到很快意的一件事。隻是師霽現在並沒有拍手稱快的心情,恰恰相反,他心裏壓了一團奇特的火氣,向著胡悅也向著於美琴。當然向著胡悅的可以表現出來,一走進屋子他就瞪了胡悅一眼,對於美琴他則比平時更客氣,當然絕不會讓人察覺到一絲火氣。
“於小姐。”他說,“不知道這裏是不是存在什麽誤會,你和胡悅好像交情不錯,朋友間有矛盾,應該私下解決,鬧到工作場所,恐怕不太好吧。”
於情於理,他和胡悅都應該對李容聲落網的事尚不知情——他是裝著不知道,胡悅是真的不知道,解同和在這點上和他意見一致,表現得越無辜,他們就越安全,畢竟,逮捕和庭審,庭審和真正執行入刑,還有漫長的程序要走,誰也說不準李容聲會否就此倒台。就像是李容聲恐怕也不能完全坐實他被捕和胡悅、師霽有關。那個盒子,見過的人很多,想要搞倒李容聲的人更多,師霽隻是一個醫生,李容聲還沒有被抓起來的那些勢力,倉促間應該懷疑不到他們頭上。所以,師霽當然不應該知道於美琴是為了什麽來鬧。
但他的演技在於美琴的眼神裏失效,他看了胡悅一眼,眼神又一次被臉頰上殷紅的掌印吸引,這一次倒沒南小姐那次大了,腫得也不高,胡悅反射性地捂著半邊臉,唇邊掛著無奈的笑意,她輕輕點點頭,無需言語,眼神一對,信息自然浮現:於美琴猜到了……而她,應該也承認了。
是怎麽露餡的?不過這深究無益,於美琴也許不聰明,但正是這樣的人在貼身利益攸關的時候,反而會有種野獸般的直覺。師霽換了語氣,“既然你都知道了,那還來找胡悅幹什麽呢?”
在必要的時候,師主任可以比誰都和藹可親,“我們這都是為了幫你——你該感謝胡悅才對,要不是因為你,她也不會答應到李生的別墅去臥底,冒了這麽大的風險,甚至連男朋友都產生誤會,和她疏遠……”
他的眼神和胡悅在半空中對上,她有一點兒驚訝,隨後轉為恍然:哦,看來是還沒想到,那個謝瑞,知道她曾應邀單獨去李生別墅,會想什麽,用他切掉的軟骨都能猜得出來。看來他預測得也沒錯,最近,他一定沒有怎麽找她了。
但胡悅看起來也不像很在意的樣子,她的眼睫毛閃了一下,嘴角幾乎微不可見地一撇,這個沒皮沒臉的死丫頭居然在這種時候反而有一點傲氣似的,師霽不禁在心中多少有些諷刺的一笑,他曼聲說道,“不是為了你,她幹嘛冒這個風險呢?”
他把手機裏存的圖片給於美琴看,“這是我們找到的證人——你的那個白姐,十幾年來一直在給李容聲輸送情.婦,通常都會整容成一種相似的長相,然後住進李容聲的別墅,接受□□,有些人再也沒有出來,出來的人,也很少沒帶著永久的後遺症,這是其中一個受害人身上殘留的疤痕。”
鍾女士的照片當然沒有露臉,不過,即使如此,這張局部特寫也是讓人倒抽口氣的等級,於美琴的呼吸聲尖銳起來,她瞟了胡悅一眼,胡悅不失時機,點頭說,“如果你把後續手術做完……那你可能也是這樣子了。”
後續的大手術,可就隻差一個顴骨內推了。於美琴的手,不禁握住臉頰——但沒有太用力,像她們這樣的女孩子,早就習慣了不要用力碰觸麵部,太多人造的東西在裏麵,每一個的後續醫囑都寫了盡量避免刺激。她拿著手機又看了幾眼,才遞還給師霽,“她……她……”
眼淚又流了下來,這一幕不好看,再精致的麵孔也禁不住當場融化的彷徨、憤怒與絕望,但這正是醫生的日常,即便在十九樓,區別也不過在明在暗,於小姐掩麵哭了一會,掙紮著問,“那,那……她拿了多少錢?”
沒問她有沒有機會治好,沒問她受了苦,這個問題,終究把她的內心暴.露無遺,師霽想從胡悅臉上找到一絲失望,但終究沒有如意,他說,“一百多萬吧,但她身上的疤痕永遠也治不好了——而且,她還是較幸運的一個,可能有很多人,都再也沒有拿錢的機會了。你在那個盒子裏看到的名簽,可能是很多人在這世上留下的最後痕跡。”
到底死了多少人,這其實還是個謎,但嚇唬人當然要往驚悚了去說,於美琴雙唇顫動,幾次欲語無言,師霽冷眼看去,早已將她看透,於小姐這種人,狠狠不到底,貪也貪不到頭,所以她一輩子也就隻配做白姐這種人的棋子、李生這種人的玩物,年紀輕輕,透支了一輩子的青春,追逐點虛無縹緲的虛榮,到頭來都是一場空,夢醒後還能剩什麽?
錢是剩不下來的,隻有需要定期維護的臉,被慣壞的生活,畢竟是富過,再回去做文員怎麽捱得?可叫她埋怨誰,又拉不下這張臉,她終究還是講道理的。
“你怎麽不再遲一點?”
到最後,她剩下的也就隻有這句似哭似笑非哭非笑的埋怨了,於美琴抓著胡悅的衣角扯著晃,一聲聲是問她也是問自己,“老頭子還沒把房子過給我,我都哄了那麽久——現在要我怎麽辦,我能怎麽辦?”
都流水線一樣幾十人了,怎麽還會把房子過給你?師霽冷笑,他不是因為胡悅臉上的掌痕生氣,而是受不了蠢貨,都到這地步還沒有自知之明。
綿裏藏針的諷刺就要開口,胡悅對他搖搖頭,握住於小姐肩膀,溫言說,“美琴,你冷靜一點,手裏不會沒錢的,我不是讓你存點生活費嗎——你上次還和我說,手裏也有十幾萬了。”
於小姐的情緒漸漸被安撫下來,癡癡迷迷聽她有條不紊的安排,“那個愛馬仕的包包,二手賣掉,一兩萬總也有。你又沒有卡債,李生的房子,沒人趕就先住著,把手術做完,再聯係一下以前的小姐妹……半年一年的功夫,應該也足夠你找到下一個男朋友了。”
這個一向是陽光向上,為了幫助困難病人東奔西走,從來不提倡過度醫療,甚至對很多整容項目都是大皺眉頭,簡直可以去競選全國道德楷模的小醫生,進了十九層以後竟然這樣慢條斯理 、理所當然地幫於小姐籌劃著找下一個金主,“手術我們一定給你好好做,整個手術方案都是按顴骨內推來的,如果不做,五官就不協調了,你還是都別多想,先好好準備手術……”
至於李生那邊,就不要沾邊了。“你就當什麽都不知道……如果李生知道了你猜到的事,你想想,他會怎麽對付你?”
於小姐來的時候,是滿腔失落與憤恨,走的時候比來的時候更多了幾分後怕——她一定沒想到,師霽和李生交往有限,李生身邊的事,還不都是胡悅泄漏出去的,她來找胡悅興師問罪,可在李生麵前兩人卻是隻有連坐的份,現在和胡悅他們,是不想綁都綁在一起。唯獨的選擇,除了聽胡悅安排,還有什麽路走?
雖然渾渾噩噩,充滿了一腳踏空的恐懼,但到底仍也比來的時候多了點希望,胡悅臉上揉著冰袋,和師霽站在一起,居高臨下,望著她的身影消失在出租車裏,師霽問她,“你還真的打算客串老.鴇,為她介紹新的金主?”
“什麽老.鴇,你別說得那麽難聽好不好。”胡悅說,冰袋遮著她的臉,“不就是朋友嗎,為什麽不介紹啊?她的這個長相,確實很符合一部分中年人的審美,他們也想要交朋友……”
她的聲音有些微弱了,和師霽對視的眼神也有些心虛:這還不叫老.鴇?“但不這麽做怎麽辦?她已經走上這條路,回不了頭也不想回頭了……”
尾音裏,終究是帶了點歎息,她看著窗外的眼神,也已不複一年前的單純,然而,這笑也因此,在這一瞬間,充滿了一種難以言說的魅力——有故事的女人是美麗的,見過那麽多故事的女人,即使外表充滿了瑕疵,但在這一刻,你不得不心不甘情不願地承認,有一些魅力,也和外表無關。
師霽撇撇嘴,把發癢的手收到口袋裏,握緊成拳,“所以,你終究還是白忙一場。”
白忙一場,甘犯奇險,最終什麽也沒改變,這賭局,是她輸了。
胡悅眨眨眼,把冰袋放開,她的眼神轉到他臉上,有了焦距,眼裏也有了笑意,這笑就像是閃閃發光的三棱鏡,把夕陽的熱力折成一點,看到哪裏,哪裏就燒出一道焦痕。
“沒有啊,”她說,“怎麽會這樣就對世界失去信心呢 ?”
是真的沒有,初生兒的赤誠,見過世間所有冷漠險惡的人性,跌落深淵的祭品也未褪色,剛進醫院,她的熱血不稀奇,可到如今,她的笑也還是和當時一樣暖熱,這份勇氣已不能再否認和輕視,師霽和她對視著,數著自己的心跳,聽聞那穩定的節奏,竟沒來由有一絲免於失態的慶幸,即使,這事態也隻有他自己能夠明了。
“我沒能改變於小姐,可我改變了你啊。”胡悅的笑容,神秘又天真,像是充滿這世上最宏大也最奇妙的隱秘,她的話幾乎無可反駁,言出就是定理。“現在,你還相信黑暗嗎?”
如果隻相信黑暗,你為什麽要幫我呢?
為什麽要去李容聲的別墅,為什麽要和警方配合?
你的行動,不也早就說明一切,你,其實也很想相信點什麽,不是嗎?師老師?
所有的詰問,都在沉默中不言自明,讓師霽陷入更深的沉默,這場賭約是他輸了,這一點,兩人心知肚明,也許就像是於美琴和胡悅的交流,都明白了就沒必要不認。
所幸她也沒有步步緊逼,耀武揚威,而是保持一份體麵。讓他可以若無其事地揭過,“那你想要什麽?”
“就當是我輸了,那,你想要什麽?”
他掃她一眼,“想讓我保你上位,當住院總?”
這與其說是待價而沽的詢問,倒不如說是有些渴望的逼迫——他想讓她求他,所有的運作隻等這一句話,沒有她的懇求,他一徑安排,這怎麽像話?他要推她上位,隻因為——
她有點兒明白,不是全懂,從她的眼裏可以看得出來,胡悅的雙眼,如雲似霧,充滿了氤氳之氣,他們之間比平時靠得更近了點,這本能的吸引誰也沒察覺,她搖搖頭,神色叫人捉摸不透,又低下頭不和他對視,擺弄起了被拽長的衣角。
“不啊……”
“我……的要求就是,我不想當住院總,我想多做幾年住院醫。”
她的聲音又輕又薄,和眼裏的雲霧一樣,多琢磨一會兒就散開了,但餘韻卻是明明白白:多做今年住院醫,就可以在你身邊多呆幾年……
她為什麽會這樣想,她憑什麽這樣想,她——
師霽不能多看胡悅,他嚴厲地抿著嘴,望著窗外緋紅的晚霞,視野卻也有些模糊,就像是地震裏走不穩的行人,他能做的僅僅是維持這最後一分體麵,他變得奇怪了,和從前不一樣了,這些他都知道。
但,麵對這搖動的天地,一個小小行人,能有什麽辦法?
再給他一點時間,給他一點力量,等這一陣震動過去——(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