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日久見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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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姨。”
“嗯?”
“師醫生要是進了監獄的話……以後的手術, 誰給我做呢?”
就算性格再陰鬱, 童音也總是帶著清亮,這句話回蕩在冬末的暖陽下, 仿佛能直接問進人的心底。胡悅愣了一下,勉強露出一絲笑意,摸了摸小姑娘的額頭。
“阿姨給你做, 好嗎?”
比起師霽,小姑娘明顯更信任她, 她微仰著頭, 略帶一絲狐疑地注視著胡悅,片刻後, 像是決定相信她似的, 表情微微放鬆下來,甚至露出了一點笑意, 她壓低聲音, 有一絲親熱地說,“我最近……經常照鏡子!”
確實——可能是小孩子新陳代謝快,也可能是手術做得好, 小姑娘的血腫消褪得很快, 現在, 除了鼻子上貼的定型膠布之外,沒什麽痕跡能表明小姑娘剛動了鼻子。而鼻子也的確是人臉的大梁, 鼻子一挺拔, 孩子的氣質立刻就不一樣了, 就算臉型、五官的缺陷仍不少,但,一個簡單的形容就是,這孩子看著精神多了,就連她自己的心情,在疑問獲得解答以後,明顯也比沒做手術以前更好。
“以後還可以變得更漂亮的。”胡悅給她畫餅,鼻子都已經做了,對整容的態度積極一點,總是比排斥更好。“師主任不能給你做手術也不要緊,以後,你可以去國外上學,國外有很多好醫生,他們會給你做。”
“你會陪我一起嗎?”小姑娘抓著她的袖子。
“我盡量,就算不陪你一起,我也會給你做手術規劃——會有人帶你做手術的,別擔心。”
這個年紀的孩子,已經不再盲目地崇拜父母,反而對專業人士有過分的信心,不過胡悅也並不是在說謊,小姑娘的手術方案,師雩已經做好,接下來按照計劃逐步執行即可。將來出國求醫,如果采用了j\'s推出的服務,那麽她可以陪著去,就是選了別家,也能把計劃書帶過去。胡悅安撫完小姑娘,問,“你媽媽呢?”
“去陽台抽煙了。”小姑娘比了一下陽台門。
單人病房條件不錯,本就是為一些家境良好的病人準備的,這個陽台就是供家屬抽煙打電話的,胡悅開門出去,宋女士站在角落裏,煙灰缸放在欄杆上,一層煙頭煙灰。她太陽穴還有一塊淤青——暈過去的時候砸的。
“來了。”
她的語調已冷靜下來,昨日失魂落魄的尖叫聲,已被嬸嬸埋葬。胡悅說,“嗯——”
“孩子恢複得不錯,後續手術,不用擔心的,師主任做不了,我可以做,我也做不了,還可以去美國做。”
寬慰病人家屬,這當然是他們最關心的事情,胡悅說完了又猶豫一會,還是說,“其實最難的就是手術方案,那需要審美,方案做完了,最重要的鼻子做好了,其他的就還好。也許,他也是知道這一點,才給孩子做的手術吧。”
這是在給師雩開脫,宋太太轉過頭深深吸了一口煙,煙頭紅著慢慢變短,她呼了一口長長的白霧,幹澀地笑了,“別說了,我自找的——他微信提醒過我,是我逼著非得要現在做,我自找的。”
這是胡悅不知道的交流,她微微一怔,旋即釋然,師霽的確應該想拖到結果出來再做這個手術更合理。——如果dna還是提取不出來,那麽他就等於又緩刑了一段時間,如果提取出來,按他的想法,立刻就會被入庫比對,成不成就在這幾天,他沒什麽等不了的。
“怪他嗎?”她問。
宋太太笑了一下,夾著煙搔了搔瀏海。
“你呢?怪他嗎?”
有一瞬間,胡悅幾乎以為她從警方那裏知道了一切,但宋太太隨即說,“老板是殺人犯,對你的前程,也有影響吧?”
是了,十九院這裏,同事都隻知道師醫生被帶走,‘栽了’,...胡悅是攀上高枝的家雀,現在又倒黴跌落到了泥裏,宋太太也就比他們多知道一點而已——師霽其實是師雩,他被帶走,是十二年前的案子發了,不過,她當然不會把這種事隨便亂講。
“還好,醫院這邊其實都不清楚,至少現在是不影響工作的——現在,師醫生手上的病人還是由我管,我這邊門診也照常。”
“什麽時候找新老板?”
“可能得等周院從國外回來吧,他出去開會了,現在院裏的領導層,對這些事好像還沒定論,得等他回來安排。”
“周老師。”宋太太點點頭,又吸了一口煙。
“你覺得……他知道嗎?”
宋太太瞥了胡悅一眼,眼神中帶上了一點提防,這讓胡悅暗自心驚:師雩入獄,現在,她是對小姑娘的整容訴求最了解,也最不可或缺的人了。師雩是那個騙了她十二年的殺人嫌犯——但,宋太太還是本能用提防的眼神看著她,仿佛,害怕這一句話答錯,將來在法庭上,師雩的命運就會因此受到影響。
但她也並不是太擔心,因為宋太太畢竟是很理智的,和駱總不一樣,她和胡悅,都是從底層打拚上來的女人,本能的情感,並不能完全主宰她的行動。
“我不知道。”她說,“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誰知道呢?畢竟,連我都沒有認出來。”
這是胡悅不太好主動問的話題,沒想到她自己隨便就說破了——大概也因為,這話題現在隻能和胡悅討論,宋太太又開始撓額頭了,好像要用指甲刮出頭蓋骨後頭的懊悔,她邊說邊笑,“我真蠢,真的,現在回想起來,覺得自己真的是瞎了眼,其實有那麽多破綻——那麽多時候我想到他。但是——隻是——”
“國王的新衣。”胡悅說,“埃菲爾鐵塔倒賣騙局——其實,人是真的很好騙的,正因為正常人完全不會想到冒名頂替這件事,也絕對沒想到一個冒名頂替者還敢和原來的熟人交往,所以會自動忽略那些不和諧的細節,這很正常——而且,我猜你原本也和真正的師霽沒有多熟。”
“點頭之交,”宋太太喃喃說,“他一向是很高傲的,沒什麽親近的朋友……他還調整了聲帶,是不是?聲音全變了,也比從前高……”
但這些理由沒讓她釋然,她又自嘲地笑了,“但是,這是我的男朋友——就在我麵前,我沒有認出來。”
很多人被騙之後,比起怨恨對方,更多的還是會責怪自己,宋太太就是這種人,她說,“這件事真讓人尷尬透頂——真的……我他媽簡直就是個瞎子。”
胡悅說,“是他演技好。”
“他演技好嗎?”宋太太反問,但又自己泄了氣,“他演技是夠好的了,我說他那時候怎麽——”
她大概是想起了十一年前‘師霽’對宋晚晴有點特殊的那些瞬間,宋太太不說話了,她努力地向上望,藏住欲滴的眼淚,煙快燒到指頭,才被她按到煙灰缸裏。
她們這樣默不作聲地站了很久,宋太太才啞著聲問,“你說……當時,他是不是想過要告訴我?”
胡悅說,“可能是想過的。”
應該是想過的,否則也不會頻頻接觸,大概那時候的師雩還抱有什麽期望,又或是還有未了的感情,隻是還未找到合適的時機,又或者,越拖越明白這並不是個合適的想法。
“我昨晚一直在想,如果他告訴我的話,該怎麽辦,會怎麽辦,如果他一直瞞著我,但是我沒有走,又會怎麽樣……”宋太太的聲音越來越輕,到最後幾近夢囈,說不出是遺憾,是憧憬還是哭泣,大概,知道真相以後,原有的遺憾之外,又有了新的遺憾,她想到的有被欺騙的生氣,但也有這些。
“算了。”也隻是想想而已,她又去摸煙,“就算當時那樣了,又能怎麽樣,女兒九歲了發現親爹是殺...人犯,更慘——總是我男人運不好,這輩子沒遇到什麽靠譜的。”
“這麽說,你覺得是他做的了?”
宋太太詫異地看了她一眼——意思大概是,都現在了,還能不信嗎?
“他一定有苦衷的。”她講,因為不知道胡悅的身世,所以說話特別的大膽,“但我相信他一定是有苦衷的,師雩是我見過最善良最開朗的男孩子,直到現在我也還是這麽想。”
但她到底還是相信了這是師雩殺的人,胡悅點點頭,沒流露出任何情緒,宋太太看了她一會,叫她靠近一點,低聲告訴她一個秘密,“其實,從前我就有一點動搖……沒有對任何人說,但是——”
所以,原來她的那些憤怒的辯白,那些看似堅定的背書,其實也摻了些心虛,是嗎?隻是,從前她是師霽的近人,宋太太永遠不會把真正的心思告訴她罷了,胡悅笑了一下,“的確,他的消失,是有些太可疑了點——那個雪地,也確實隻有兩行腳印。”
證據有,疑點也有,但這些其實都不重要,重要的大概是在權威質疑的那瞬間,跟著動搖的信心,就算最後表現出來的是純粹的支持,但懷疑也總是有過那麽一點,宋太太也愛師雩,她的愛和駱總不同,駱總堅信師雩的清白,宋太太卻可以有限度的接受師雩的汙點,也依然還有點愛他——隻是這份愛當然是有限度的,是記憶裏的如果,是未選擇的那個遺憾,情感是真的,這設想卻也不過是說說而已。
“你會去見他嗎?”說出來了,心情也好一點,她主動關心胡悅。
“想見,但沒那麽容易,正在努力。”胡悅問,“你覺得,師霽去了哪裏——他是為了把身份讓給弟弟,自己去找了個新的嗎?”
“師霽會為了任何人這麽做嗎?”宋太太笑了,“師雩這些年都在致力扮演他哥哥,所以你也不能說是和師霽不熟悉——你覺得,他會這麽做嗎?”
胡悅默然,她低聲說,“我有一種感覺,師霽的下落,會是這個案子的關鍵。”
但宋太太對真相不是那麽在意,她終究還是一個九歲女孩的母親,情緒抒發完了,立刻開始考慮實際問題。“我先生明天從歐洲回來,到時候可能會來醫院探望——你覺得把妹妹放在哪裏好?哪裏比較不容易亂講話。”
小女孩現在都隻用膠布了,其實,按理已可以回家,隻是宋太太仔細,還叫她在醫院多住幾天,胡悅知道她的意思,“就在十九層好了,你們是單人病房,護士也不會把這個事情到處亂說的——這個案子,就當手術是我做的,師主任隻是做了方案,應該沒問題吧?”
這是預設先生已經聽說過師主任的名字,做的解釋,但宋太太否決掉這個說法,“不用提他,從頭到尾都是你——他不知道我們找的是哪個醫生,也沒聽說過師霽的名字。”
這樣看,對女兒說不上關心,胡悅默然點頭,又提醒,“小姑娘那裏,要打好招呼。”
“她知道怎麽說的,”宋太太叼著煙講,“她知道這個手術做起來是為了什麽。”
她打亮打火機,“天晚了,你回吧,我……再站一會。”
胡悅默默地走進去,隔著門上的玻璃窗看去,宋女士抽著抽著,拿開煙低頭笑了——可笑了幾聲,她又抬起頭望著天,過了一會,拿手遮住眼——哭了。
今天,她說了許多傻話,到底心還是亂的,尚未平複過來。宋晚晴和駱真,這兩個女人大概都愛了師雩十幾年,她們對師雩的情感有愛,也許也有一點恨,出了這麽大的事,心沒法不亂,今天的她們都是崩潰的,所以行為也比平時要失常。她們的愛,有深有淺,但胡悅想,師雩都獲得了她們所能付出的全部,隻是駱真可以給得多,而宋晚晴可以給得少——但她們再也不會給另一個男人這麽多。
他是個多有魅力...的男人啊,回家的路上她想,他讓她們兩個人都神魂顛倒,這兩個出色的女人,都比她更成功,也許還比她更漂亮,師雩的魅力足以征服她們,那末,對她,是否也一樣呢?
她心底的懷疑,到底是不能相信師雩是凶手,還是不願相信他是呢?
所有人都在崩潰,她呢?
有沒有人來關心一下她,問一聲,她現在是什麽感覺?
胡悅知道哭一場會好很多,這種徹骨的孤獨感,會在眼淚以後暫時收歇,釋放後就沒有那麽痛苦了,因為生活還是要繼續下去,這案件隻要還有一個疑點,她就還不算是靠近真相。——曾經,她鬆懈過,看看那一刻的不求甚解帶來了多慘痛的後果。
師霽去了哪裏,為什麽老院長把她放到了師雩身邊,周院長是否知情,如果沒有精神疾病,師雩殺人的動機是什麽?他是不是隻殺了一個人?師霽是不是也死了?
他真的會殺人嗎?
他已經從師霽變成了師雩,但是,從一個人變成另一個人,和從一個人變成殺人犯,這——仍是不同的。一個會殺害同類的人,一個殺害了同類以後,還可以若無其事地和人群相處了十二年之久的人,他的人性一定丟失了很大很大的一塊,大到已不再能被看作是人——
師雩真的能把這樣的自己掩蓋十二年嗎?如果他真的殺了母親,還用十二年來策劃為自己脫罪,她也成為了他計劃中的一部分,自從來到十六院的那一天起,就墜入了他的計劃裏,甚至連感情的變化都被列入計算的一部分,如果,如果真的是這樣……
師雩是這樣的人嗎?
她真的了解師雩嗎?
她是不是已經陷入了他的計劃裏,就連現在的掙紮,都是他的計劃,他想要什麽,要她相信他不是凶手,相信凶手另有其人,這牢固的證據也出於陷害,告訴她一個曲折動人的故事,讓她反而奔走著為他脫罪……他是這麽可怕的人嗎?
她真的了解師雩嗎?
那張完美的臉在她腦海裏此起彼伏,怎麽都沒法視而不見,他的笑,他冷傲的表情,他嘴角習慣性譏諷的一挑。
他戴手術口罩的動作。
他盤著手對她挑三揀四的刻薄。
他對美食垂涎欲滴卻又強裝不在乎的虛偽。
他眉眼開朗,暢懷大笑的俏皮。
他注視著她的眼神。
他的眼神,他的眼神,他的眼神——
胡悅捂住臉,這還不夠,她把自己悶到了被褥裏,縮成繭保護自己的眼淚。她哭了,這不應該,過分軟弱,但此時此刻,她沒有選擇,再不流點眼淚,她的心髒要炸開。
“真相是什麽。”
三四天以後,當她再次見到師雩,這是她劈頭問出的第一句話。
她得到的回答也很快、很坦然。
“我告訴你,你會信嗎?”
師雩反問。
胡悅頓時被問住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