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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茵茵駭得腳軟,拖著貞瑩才勉強站穩,帶了哭腔道:“奴婢對妖怪大王……存有絕對的恭敬之意……”貞瑩道:“那好得很啊,你就懷著這份虔誠,上前捧起它回來。”茵茵聽得要她去捧一個妖怪頭顱,嚇得跌坐在地上,隻差一點兒便要吐白沫、翻白眼了。貞瑩拉茵茵同來本是壯膽,見她這等不經嚇,也覺沒趣,道:“索性跟你實說了,那就是咱們要拿的東西,是韻妃給野男人的畫像,我白天作客時,曾在畫軸上塗過些磷粉,一到晚上就會發光,便於識別方位。你替我去拿過來罷。”茵茵口裏答應著:“是。”卻隻能癱坐在地上,動彈不得,連起身也是艱難。貞瑩無奈,隻得自行上前取畫。用一隻手掌輕輕壓住一旁書冊,防止擠壓作響,終於將畫卷抽出。茵茵看到她手裏拿的確是幅畫,精神這才複元。起身勸道:“娘娘,東西到手,還是盡快離開為好。”貞瑩冷笑道:“急什麽啊?難得有機會好好參觀皇上最常跑的吟雪宮,不多帶點紀念品怎麽成?這隻是其一,再好好翻,說不定還能找到他們寫滿情話的往來書信,證物越多,證據越充分,我的話就越易令皇上信服。”抽出一卷書冊,揭開來瞧,是一本概述《奇門遁甲》之術,這是門極高深的學問,貞瑩沒興趣詳看,動作粗暴的塞回書架。
沈世韻藏書甚豐,每本間擠得不留縫隙,再要塞入原位自是極難。貞瑩用力推得幾下,不耐煩地一甩手,腕上翡翠鐲子晃動,在架壁撞了一下,發出“鐺”的一響,靜夜中分外清晰,接著就聽內室床板“嘎吱嘎吱”的響動聲,似乎正有人翻身坐起,茵茵屏住呼吸,連大氣也不敢喘,隻急急拉扯貞瑩衣袖,示意快走。貞瑩倒還分得清輕重,心道:“待我將此事奏明皇上,那時就算你知道是被我出賣,我仍可居高臨下的俯視你,將你踩在腳底。但若現下給當賊逮住,以後看到你也神氣不起來。還是先退為妙!”向茵茵打個手勢,顛起腳尖小心探路。從後門溜出吟雪宮,跑出長長一段路,懸著的心終於放下。才剛脫離險境,整個人便沉浸在得意之喜中,注視著手裏緊握的畫,幻想沈世韻跪倒在地苦苦哀求,卻被皇上一腳踢開的狼狽相,忍不住笑出聲來。忽覺有異,平時話匣子似的茵茵這一路話少的出奇,甚至是始終沒開過口。清了清嗓子道:“茵茵,你是給嚇糊塗了?你主子得勢之期指日可待,怎地不為我高興?”
茵茵隨口應道:“是,高興,高興。”不但聲音細如蚊蠅,話調中也殊無半分歡喜之意。貞瑩心下不愉,板著臉道:“你這是應付誰啊?茵茵,本宮現下心情好,你別找不自在!”茵茵連咬幾次嘴唇,方下定決心道:“不……不好了,奴婢的耳墜……剛剛少了一隻。”清輝映照下,果見她左耳戴了一串銀白色的半月形耳墜,右耳卻空空蕩蕩,耳墜不翼而飛。貞瑩不屑道:“什麽大不了的事!你要耳墜,本宮的首飾盒裏多的是,盡管揀喜歡的戴,算是你此番有功,賞賜給你的。”茵茵搖了搖頭,道:“不,不,這對耳墜是先母留給奴婢的唯一遺物,不容有失,否則,她在地底下也會怪罪……上午還好端端的,定是方才手忙腳亂,落在吟雪宮了。不行,我要回去找。”說著也不再怕鬼,轉身就往吟雪宮跑。貞瑩疾步趕上,一把拉住,斥道:“笨丫頭,做事就是不懂得用腦子!你現在回去,豈不是在沈世韻麵前不打自招?你豁得出去,本宮可不成!”茵茵是頭一次反抗貞瑩,連連甩手跺腳,昂頭叫道:“若是韻妃問起來,奴婢就說是自己起賊心偷東西,一人做事一人當,絕不會波及娘娘!”貞瑩在茵茵額上戳了一指,罵道:“你是我的宮女,你偷東西,與本宮偷東西有何分別?我瞧當奴才的就是這一點好,不管做了什麽壞事,都可說是受主子教唆。”見茵茵仍是一副頑固神態,瞪了她一眼,又道:“以後別再跟我抱怨那個瑾丫頭老欺負你,像你這麽笨,誰不欺負你才有古怪!沈世韻這等好命,有個機靈的丫鬟,我就偏攤上你這……”茵茵雙眶含淚,卻顯得更加堅定,想來要“曉之以理”是行不通。貞瑩便又“動之以情”,好言好語的勸道:“現已太晚,怎樣都說不通。先回宮安心睡幾個時辰,天亮後本宮親自到吟雪宮,隻說那耳墜是我昨日拜訪時落下的,一定替你討回來就是。但你再哭哭啼啼,本宮就不管你了!”說著果真不理茵茵,自先扭頭走了。悄然豎起耳朵,果然沒多會兒就聽到細碎的腳步聲跟了上來。
待得回至寢宮,這夜已過了大半,貞瑩伏案假寐,不久就感到窗隙間透入微光。她剛一張眼,第一個意識便是收緊手指,感到畫軸在掌中的充盈感,估摸著大約時辰一到,即匆忙起身洗漱,覺著丫鬟動作太慢,索性自己將緊身衣脫下壓到箱底,換了一件鑲有金邊銀絲的月白色長袍,手因焦急而不住發抖,起初連扣子也扣錯了幾顆。出宮前提起旗頭,隨意戴個大致位置,急匆匆的奔了出去。才趕到半途,遠遠看到福臨身影,似乎是剛剛退朝,正預備回宮,又見他背負著雙手,麵上隱有愁容。貞瑩連忙放慢腳步,擺出端莊姿態,優雅上前,請安道:“皇上吉祥。”福臨步履急促,隻說了句“平身罷”,卻不停腳。貞瑩暗中給自己鼓了把勁,轉頭又叫:“皇上!”
福臨微感詫異,平時貞瑩在他麵前話語不多,連請安都微含羞澀,不像旁的妃子每日盡吃飛醋,見到他就撲上來糾纏,應付常感乏力,倒惟有貞瑩稍顯溫柔嫻靜。因此交流雖少,卻也對她不存煩厭,和藹的道:“唔,貞側妃,你有什麽事?”貞瑩道:“皇上愁眉不展,不知是為何事耿耿於懷?不妨說了出來,讓臣妾替您分憂。”福臨觸動心結,歎了口長氣道:“沒用的,你幫不了我,不過跟你倒倒苦水,也沒什麽壞處。現天下初定,百廢待興,安定民心更是當務之急。如今朝廷上分為兩派勢力,一派主和,說道應以德服眾,仁義愛民,免除嚴刑峻法及苛捐雜稅,同時舉國大赦,並對前朝權貴割地封王,使其不生二心。令中土漢民自思想根源而異,得與滿人同化,心甘歸順。另一派主戰,聲稱我朝既以鐵蹄浩蕩,奪得萬裏江山,原處於強勢,卻去與敗軍俘虜講和,自賤身價不提,更有辱皇權威勢。對遺民便該全仗武力鎮壓,不但將亂黨盡數剿滅,連稍起反意的苗子也不能留。若有墨客吟詩撰文懷念前朝,也一律問罪殺頭。這叫做殺一儆百,還比如皇叔主張的什麽‘剃頭令’之類的,都是他們想出來的花樣。兩派各執一詞,整日爭論不休。吵得朕是一個頭兩個大。”貞瑩心道:“沈世韻定是主和派了,她當然幫著自己族人,對,就是‘身在清廷心在明’。我可要給她唱唱反調。”便道:“皇上,臣妾也讚成以武鎮壓。有些人就是不宜縱容,你退一步,她便要進十步。你對她客氣,她以為你怕了她。已是敗軍之將,就該老老實實當個奴隸,誰讓他們沒本事打勝仗?”
福臨道:“但那些隻想好好生活的平民百姓呢?沒上過戰場,沒跟任何人作對,他們有什麽錯?他們的冤情又該向誰去訴?”貞瑩道:“陛下是先皇之子,自小養尊處優,不懂得世情險惡,也不知道那些漢人有多壞。您隻須記住,久曆沙場的王公將臣都是為江山社稷著想,所做的決定也都是對的。”福臨道:“朕怎地沒看出斬盡殺絕哪裏對了?屠城時屍橫遍地,血流成河,連老弱婦孺也不放過,又有什麽道理?”貞瑩無法解釋,隻好含糊其辭道:“總之,這天下就是弱肉強食、成王敗寇,勝者才有資格掌控生殺大權。”福臨冷笑道:“果然是主戰一派提倡的思想。其實這些話你不該跟朕說,朕這個皇帝早已名存實亡,百官在禦前爭議不過是走個形式,背後各幹各的,具體行動全不由朕做主。都以朕年輕識淺為名,不把朕放在眼裏。而那些勢力足以獨坐一方的重臣,‘攝政、輔政’,嘴巴裏說得好聽,朕瞧著都是企圖‘專政’。當初給他們糊裏糊塗立為太子,就被推上皇位,實際是成了擋箭牌。沒錯,天下不是由朕打出來的,朕承認,攻城陷地也沒立過半分功勞,諸王心中不服是理所應當,即便有人當麵要朕退位,朕也不會怪罪,但朕平生最恨的是兩麵三刀、當麵一套,背後一套的小人。”說得義憤填膺,慷慨激昂,聲音也越說越響。貞瑩緊張得四麵張望,心道:“宮中耳目眾多,萬一給人聽到了,說是我煽動皇上反抗自立,我可擔不起這個罪名。”忙壓低聲音道:“您可別亂想,誰敢來逼您退位哪?”
福臨道:“朕料想也是不敢。就算朕不追究,槍打出頭鳥,其餘王侯定會以‘犯上作亂’之罪,製其以死無葬身之地,此為原因之一。其次,坐上皇位即為眾矢之的,相比之下,退居幕後攬權謀私,由朕在台上當靶子,百姓要泄憤也是衝著朕來,於他們可更為有利。很多時朕並非看不透這些個盤算,隻是想著以和為貴,不願明說罷了。”貞瑩滿心慌張,一隻耳朵聽他說,另一隻耳朵卻要留心周邊,眼神不斷向側麵掃視,還須裝作聽得全神貫注,又不敢打斷,正備受煎熬時,福臨握拳敲了敲額頭,歎道:“算了,不說這些,越說便越是心煩。另有一事堪憂,朕登基以來,國務繁忙,過於冷落了太後,實在過意不去。朕記得太後喜愛畫像,本想借幾日後她壽辰之機加以彌補,但素來技藝最為出眾的畫師抱病告假,她對此要求又高,在畫風、布局、色彩搭配都看得極重,能否在短期內找到對她胃口的畫師,畢竟是個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