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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貞瑩笑道:“王爺對這件事,最起碼也是很關注的。凡事有一即可有再,‘一而再,再而三’,刺客失敗過一次,覺著不甘心,明知飛蛾撲火,也還是要來的。有什麽想不通?難道王爺事先熟知刺客行動?”多鐸右眉挑起,冷冷的道:“貞妃口齒伶俐,咄咄逼人,是欲指本王即為幕後主使?”貞瑩笑道:“不敢,臣妾隻是與王爺探討,刺客在宮中若有內應,必將是個大有來頭的人物,那會是誰?”福臨對第一次刺殺詳情不明,聽他們提及,也就暗暗留神,過得幾句,忍不住歎息搖頭,心道:“貞妃越說越不成話,豫親王和韻兒八竿子也打不到一塊兒,怎會請刺客殺她?”看到多鐸臉黑得鍋底一般,知他一向傲氣十足,給人連聲詰問,隻怕立時便要暴發,隻好做和事佬,道:“皇叔,您別聽她胡說八道。韻兒也不是受傷,她是……不慎失足落水,受寒引發高燒,又因著曾懷龍種,才至今未醒。”
多鐸道:“韻妃娘娘有喜了?那可真是天大的好消息,臣這裏要隆重的給皇上道喜了。”他說話時語氣喜悅,麵上表情卻無絲毫改變,哪有半點聽得“天大的好消息”時一般模樣?福臨道:“多承皇叔吉言。”心下隻覺厭煩,盼著這唱戲詞一般的談話盡早結束,提醒道:“皇叔急著尋朕,好像不該專程為道賀而來?朕隱約記得,你是另有一件大事商談。”多鐸被他生硬的語氣震得一愣,隨即放聲大笑道:“原來如此,我就奇怪皇上今日怎地情緒不定,此刻想必是早已歸心似箭,若再嘮叨個不停,是為我這做皇叔的不識相之至,怕要惹得你肚裏大罵了。”福臨道:“哪裏的話。皇叔但說無妨。”宮內重臣交談時,都十分擅長作表麵功夫,福臨耳濡目染,也學得惟妙惟肖。多鐸道:“好,那臣就長話短說……”才剛起了個頭,又歎口氣,道:“卻讓我從何說起的好?”
福臨聽他欲言又止,分明有所暗示,宮內伺候的太監宮女均已退到殿外,斜睨貞瑩一眼,道:“要她回避?”多鐸一擺手,道:“不必,真說起來,此事也隻是有些……怪力亂神罷了。近期間臣常受太上皇托夢,已持續了有段時日。”福臨道:“太上皇?是說我皇阿瑪?”多鐸道:“不,臣所指是太祖爺。臣當真糊塗,竟然用錯了稱呼,請皇上恕罪。太祖爺雖歸天已久,但他心心念念,惦記的仍是大清的江山社稷……”
福臨冷哼一聲,道:“擔心朕守不住祖宗基業?”他聽著多鐸說話,同時暗中打量他麵部神情,發覺他語氣與表情全不搭配,每句話都顯得言不由衷。再加上毫沒來由的“用錯稱呼”,口稱謝罪時全無畏懼,語調平淡,眼神中反而含了些嘲笑,好似自信已將他玩弄在股掌之中,心裏自然有氣,情不自禁的頂了一句。多鐸道:“皇上何以敏感至此?自您登基以來,設官員司業、助教;厚賞八旗將士;對前明遺民以禮相待;告慰進軍關內功成。做下不少利國利民之舉,年紀輕輕能有此擔當,實為難能可貴。陛下仁德賢明,真乃我朝之福。”話鋒一轉,道:“如今固已初步統領中原,各地仍有流寇暴亂,四處行風作浪,不自量力企圖複明。邊疆小國渾水摸魚,屢次派兵犯境,昔視吾等定邦以少勝多,心羨效之,卻不明其中兵力差距,我方練兵貴精而不貴多,每回作戰也總能結合地勢、善用謀略,哪是此輩所堪及?不給些教訓,這些人不知天高地厚。臣請纓率軍出戰,蕩平天下,徹底消除隱患,使皇上高枕無憂,整日盡情安逸享樂,豈不甚好?未知皇上尊意若何?”
福臨聽他說得不卑不亢,起初不斷稱頌自己功德,究竟人生來是愛聽好話,不由心花怒放,待提及戰端又起,一顆心就沉到了穀底。一方麵他對行軍作戰一竅不通,拿不出主意,隻能全盤仰仗手下將領。另一方麵他受沈世韻觀點影響頗深,希望營造太平盛世,與天下百姓和平共處,而非以強權壓迫人們畏懼。再出兵作戰,定會損及不少無辜蒼生。但他作為天子,服軟傾向過重必會失卻威望,這些話也不便直說。道:“皇叔一心為大清著想,朕……朕很承你的情。朕就恭祝皇叔攻無不克,戰無不勝,早日凱旋而歸。”
多鐸哈哈大笑,道:“保家為國,原是為人臣下之本分,承情之說再也休提。皇上金口玉言,臣此去必要旗開得勝,馬到成功。如無他事,臣先行告退。”福臨皺了皺眉,仍忍不住道:“各地流散民眾,如不是罪大惡極、成心謀反之輩,下手還是注意分寸的好。”多鐸微顯不屑,道:“請皇上放心,臣赴戰場是欲殺敵,不是屠殺百姓。隻要他們不來自尋死路,我也沒空多做搭理。皇上還有吩咐沒有?”福臨氣勢一銼,道:“沒有了。你何時啟程?”多鐸道:“常言道‘兵貴神速’,既得皇上準奏,自然是即刻出發。不過在此之前,還要先走一趟陽魯山。”福臨腦筋一轉,道:“東京城東北的陽魯山?你要去東京陵?”多鐸一口承認,道:“不錯。那是太祖爺與幾位親王的埋骨之地,臣今往祭拜大清祖陵,既為一盡忠孝,也順道祈求先祖托蒙福庇,保佑此戰大勝。此事一了,臣直接憑兵符起軍,不複呈表另奏,特此先教皇上得知。”福臨心裏亂作一團,隻覺他今日言行處處透著古怪,“用錯稱呼”一事及拜祭祖陵均似有意暗指,在清理上卻都說得過去。是以究竟有何不妥,一時辨別不清。擺了擺手道:“是了,你去罷。若要上香,別忘了朕的一炷。”多鐸淡淡一笑,道:“絕不敢忘。臣告退。”轉身便行,同時右臂一揮,寬大的衣袖下擺高高揚起,透出種恢宏威武的氣勢。福臨忽又想起自己方才所言表意含糊,似是不大吉利,但他既走遠了,也不耐煩叫住他重新囑過。
貞瑩近日不斷暗整沈世韻,雖次次失敗,著實是用盡了心機,思慮也被調教得縝密不少,一眼看出多鐸別有圖謀。心道:“豫親王好一副誌得意滿的樣子,不就是皇上答允他帶兵出征?用得著這般神采飛揚麽?難道他好戰成癡,一聽說能打仗,立刻高興得渾身有勁?不可能罷?定然有什麽地方不對。”餘光瞥到福臨又掀簾進內室照看沈世韻,權衡輕重,頓時有了計較,緊跟上多鐸,在後快步追趕。
多鐸腳程甚快,沒幾步就出了吟雪宮,徑向西行,貞瑩隻看到他一個遠遠的背影。好在這一條大道平坦筆直,雖然落後得遠,也不致失了蹤跡。又行一路,見多鐸在一棵大樹邊站定,瞧不清他發出何種信號,就見樹冠一陣抖動,“嘩啦”一聲,從樹頂跳下個人來,那人身材瘦削,穿一身暗綠色長衫,與樹葉顏色相近,起初竟沒發覺。頭上戴一頂寬大鬥笠,邊沿垂下一圈黑色紗簾,如幕布般將臉遮擋起來,麵目一點辨認不出。那人見多鐸到來,歡聲道:“辦好啦?你動作倒快,可沒讓我等急。怎麽,皇上準奏了?”是個清脆的少女聲音。雖說相貌與聲音並沒相幹,但貞瑩聽她話聲,有如鶯啼婉轉悅耳,想來也不會太醜,戴麵紗應是作遮掩身份之用。就聽多鐸冷笑道:“本王自告奮勇,意在為他捍衛疆土,好令他皇帝位子坐得更安穩些。這小子不磕頭謝恩已是失禮,哪還有不準的道理?”那少女道:“嗯,你說得對,是我糊塗了。不過我和皇上不熟,聽你話中語氣,似乎對他有極大不滿。”多鐸冷笑道:“那也沒什麽不滿。他登基不足半年,滿口官腔打得夠順,說到真正的分量,充其量也隻是在朝廷權益鬥爭中,被推到風口的犧牲品。不過這小子腦袋挺聰明,不僅懂得分辨忠諫讒言,更能坐懷不亂,各方周旋。可惜人無完人,不但心腸太軟,對沈世韻又過分寵愛,她說朝東,皇上不說朝西,一切機密大事對她也全不避諱。這樣也好,最難消受美人恩,為此荒廢朝綱,正方便我等私下取利,為所欲為。”
那少女拍手道:“對呀,這就叫做紅顏禍水。古有商紂王為寵妃妲己造摘星樓,周幽王為褒姒烽火戲諸侯。也不知今聖上為沈世韻會做出何等出格舉動,真令人好生期待……”說到一半,才想起所舉二帝皆為亡國之君,且平日統治昏庸殘暴。自後金崛起,太祖努爾哈赤與太宗皇太極連年四方征討,在馬背上出戰殺敵。福臨則是大軍正式入關,根基穩妥後登基的首位皇帝,如以此作比,倒似有意咒罵大清短命而亡,慌忙擺手道:“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我隻是想,有朝一日待你登臨帝位,一覽眾山小,那才夠威風呢!”多鐸臉色陰沉,冷冷的道:“我跟你說過多少遍,權勢固然要爭,但我從沒想過自己登基。你要是做夢都想當皇後,盡可有樣學樣,像沈世韻一般勾引皇帝,反正你的美貌也夠用,何必跟在我身邊浪費時間?”那少女慌道:“對不起,對不起,又是我說錯話,你別生氣。我可不想當什麽勞什子的皇後,隻要讓我跟著你,便是天王老子,我也不做。哎,其實你跟我說過的每句話,我都牢牢記著,不敢或忘一字,要說到了倒背如流的程度,也不誇張。你告訴我‘不想做皇帝’,加上今天這兩次,總共說過五遍,我隻是盼望著你能實現心中理想,做最強勢的霸主,既然你不願聽,那我就再不講了。”她言辭誠懇,說得情真意切,貞瑩暗暗念叨其中語句,心道:“這丫頭很會討饒嘛,改日皇上再生我的氣,我也這麽向他求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