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撕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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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撕心
從慈寧宮出來,城澄並沒有徑直回府,而是去往皇帝所居的乾元殿。
一別多年,自當日訣別,她便從未再私下見過裴啟紹。宮宴是能避則避,覲見能免則免。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昭祉的聲名,可皇帝竟然不懂,甚至親口將他們的過去透露給妍嬪,以至於讓妍嬪用女兒的安危威脅於她。這口氣城澄咽不下,也不可能咽下。是以籌謀數日,隻為今朝的宮變,也好讓他嚐一嚐什麽叫做背叛的滋味。
這麽多年過去,城澄早已不信皇帝對她還有什麽感情,也許在她拒絕進宮時,也許是在他朱批榮王請旨賜婚的折子時,他們的情分便早已斷了。但城澄知道,他一定會見她。
榮王妃求見天子,本應是一件與理不容的事情。但禦前的人顯然都見過世麵,並沒有露出什麽驚訝的神情,都是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不出所料的,城澄在門口瞧見了安福海,這個從她懷中奪走繈褓的狗奴才。她輕輕瞟了他一眼,沒什麽表情地說:“進去通傳吧。”
已是初春時節,但皇帝抱恙,屋內仍然燃著炭火。
皇帝今日難得一身清閑,兀自靠在龍椅之上,手中捧著一卷書,享受著春日靜謐。
近來他時犯頭疾,太醫百般診治,都不見有什麽進展。皇帝也不怨太醫院,大抵是他一直沒有從痛失愛子的打擊中緩過勁來,心血不足,故發於此。
今日不知為何,整個後宮非常安靜,安靜得讓他不敢相信這是一個活生生的世界。殿外靜悄悄的,甚至不聞鳥鳴,殿內宮人屏息凝神。一切都是井然有序,可又莫名叫他感到心慌。
終於,沉寂被打破,那是安福海的聲音,跪在地上通稟,大抵是有人進來了。隻不過這麽冷的天,又會是誰求見呢?待聽得安福海回奏,皇帝心中升起三分疑惑——城澄,她來作甚。他許久未曾見過她了,榮王的王妃。
“宣。”一句平常話,但話裏的意思自是不同了,安福海自然領會得到,宮人遂是撤下跪墊,換上錦凳。
城澄本是生性畏寒之人,卻最是討厭裹上厚重衣物出門,故而春寒料峭之時,仍著一身輕薄紅衫。通稟得允後,她隨宮人入內。屋內極暖,還擺著個瓶子,插著幾枝紅梅,一室春意,卻藏不住一星藥味兒。許是驟然間冷熱交替,她忍不住回過身,用帕子遮了臉輕聲打了個噴嚏。她這時才想起,皇帝似是病了,且病了許久。
待稍稍整理過儀容,城澄複往內室暖閣走去。初次來,就算是一副低眉順眼的樣子,也禁不住用餘光暗暗打量。這就是他生活的地方,然而並沒有多少生活的氣息,顯得有幾分清冷,正如他的人一般。略一沉吟後,城澄施禮道:“給皇上請安。”
正兒八經地給他請安,還真是破天荒頭一回。她有些不耐,但為了大局,隻得壓住性子,且按規矩行事。
皇帝高坐上首,看著安福海領著紅衣女子進來。來人不著禮服,隻是紅裳一件,在窗外枯灰的映襯之下,愈發突兀而耀眼。
裴啟紹心想,可惜城澄婚後總是回避著他,倘若能夠時常見麵,他們斷然不會陌生至此。而今,隻有默然看她行禮,坐者為尊。
待她行完禮,安福海攜一幹宮人退下,殿內又歸於沉寂。四周無人,皇帝肆無忌憚地打量著她。彼時看她的時候,扶風弱柳,惹人無限愛憐。現在看她,依舊如是,隻是眉宇之間多了幾分堅毅,不再是當年那個天真爛漫的小姑娘了。
隻是城澄,終究是城澄。裴啟紹放下手中的書,言道:“免了,坐吧。”
城澄斂裙落座之時,皇帝暗暗揣摩著她的來意。她躲了他這麽多年,如今一來必有所求。他這裏唯一的籌碼,隻是昭祉一人,無事不登三寶殿,想必是也還是為此事!
一時之間,皇帝不免有幾分感傷,嘴上最隻是言說:“怎麽突然進宮了?”
自延祚二年的冬天昭祉被抱進宮,至延祚七年的冬天,整整五年,城澄沒有一日不想著衝進乾元殿去,向他要回她的女兒。而現在他問她,怎麽突然進宮了。城澄“嗬”的輕笑一聲,眉眼微動,風流多姿,明豔不可方物:“我若說是想你了,你可相信?”
這話若說在十年前,自是柔情蜜意,然而已經過去了整整十年。距上回小蘭亭一別,也有七年光景。如今兩人之間隻隔著一座禦案,這麽近,卻又那麽遠。她不再說笑,低眉道:“聽說皇上病了,城澄是來為您分憂的。”
皇帝聞言,發覺自己腦內竟是出乎意料的清醒。他早先便聽說榮王夫妻恩愛,隻當城澄是不得不委身於榮王。現今看來方知,城澄心裏的人,竟當真從他換成了裴啟旬。想念,多麽美好的詞匯,他曾無數次地想念她,然而如今從她口中吐出,不過為了嘲諷他當年的軟弱罷了。
可是也不知是怎麽了,盡管裴啟紹知道城澄方才說的是假話,但她的笑語還是如同打在清潭之上的一滴水珠,雖無七分力氣,終歸是打下數圈漣漪,使他內心難以平靜。
皇帝看著她臉上淡淡的笑意,越發揣測不出其內心之心境究竟如何。但他知道,自己這內心深處少許的驚瀾,他終歸是要將其穩定下來。美酒醉人,美人又何嚐不是呢?
指腹摩挲羊脂扳指,皇帝看著茶碗碗口的水汽漸漸凝結,而後又歸回茶水之中,拿起茶盞輕泯一口,淡淡道:“偶染微恙。”
宮禁之內,皇帝的病自然是大忌,內閣需存檔,太醫則需三緘其口,她又是如何知道的呢?不過想來也是,他每日飲藥,抱恙早已不是什麽秘密。她若有心,自然會知曉。隻是皇帝不認為城澄會是真心為自己分憂,畢竟他將昭祉接到宮中,使得她們母女分離,城澄心中有恨意,皇帝自是曉得。眼見著她言不由衷,裴啟紹淺淺笑道:“朕為政事所累,你一女子如何分憂?且直言吧。”
心口不一,大抵是城澄現今最大的本事,縱是心裏頭恨極,麵對裴啟紹時尚且能露出三分笑意。而這也是成婚七年以來,裴啟旬教會她最有用的東西。若不如此,何以麻痹這些不好對付的對手呢。她眉眼彎彎,帶著溫和的笑意,娓娓道來:“皇上既為政事所累,自是不該再為後宮分神。昭祉像我,頑劣不堪,留在宮裏,豈不是讓皇上傷神?倒不如叫她回榮親王府,讓我們夫妻管教。”
皇帝看著城澄,頗覺陌生。自打她進了王府,裴啟紹便覺得自己再也沒有了當年的歡愉,甚至還不如她杳無音信的時候好過,起碼那個時候還有個盼頭。
現在呢,縱使他可以不顧祖宗法製,突破宮禁去見她,故人卻已不是從前的故人,兩人早已漸行漸遠了。人生長恨水長東,大抵如是。
那時候他要來昭祉,一是為了牽製榮王,二來他也是想讓榮王知道,天下是他的,這一切都是他的。包括你王妃,以及你子女。氤氳自裴啟紹眼底淺升,但覺笑意自城澄的眼角流露,皇帝不知,她何來的自信呢?
“朕的答案,想來你心中有數——讓昭祉出宮,斷然不能。”他牢牢盯著城澄,“原因麽,很簡單,你且說說看,昭祉如今是誰的女兒?”
斷然不能,斬釘截鐵的四個字,字字如針一般紮在她的心口窩上。城澄一時分不清,皇帝究竟是恨他大哥,亦或是她,總之無論怎麽說,他早已不是那個會心疼她的人了。而她卻也是錯得離譜,還顧慮著他的安危,想著如果他願意放回她的女兒,日後便有可能免去兵戎相見。多可笑!聽到他的問題,她也當真笑了出來。
她想挑釁一般地告訴他,昭祉就是榮王的女兒,他是平白替人家養了孩子。但這樣隻會讓皇帝憤怒,而不會讓他難受。她的錐心之痛,豈能讓她一人獨自承擔呢。故而盯著他的眸子,淡淡道:“左右你也不會放她走,那告訴皇上也無妨。她本應是我和啟紹的孩子,可當年的裴啟紹,早已經死了。”
皇帝沉默,自然明白她話中之意。當初她憤然離京,一走六年,可見對他用情之深。她剛剛回來的時候,或許對他還有幾分餘情,隻要假以時日,不是沒有被他打動的可能。可皇帝輕易地放棄了她,將她拱手送給榮王。不然如今,他們也該有好幾個孩子了,何至於落到這般境地?
如城澄所願,皇帝心中的確不大好受,但他隻能強撐著,說出一段頗有意思的話:“既然如此,死者已矣,就讓朕來照顧她,盡這份人父之責。當年的啟紹的確已死,可是啟紹便是朕,皇帝即是國家,國家未亡,朕即長存。”
她心中的啟紹死了,這一點,皇帝心裏多少過意不去。因而他在心中暗自決定,終有一天,他會讓城澄與自己合葬。想到這裏,裴啟紹壁眸之中泛出幾分柔光,淺笑道:“將昭祉帶回自是不可能,但朕念你來之亦不易,且去後宮看看她吧。”
皇帝倒是愈發從容起來,城澄暗自冷笑,隻願他的這份從容,在與榮王兵戎相見之時還能延續下去。現在他有幾分得意,之後便會有幾分甚至加倍的痛苦,且讓他暢快一時又如何呢。隻是城澄怎麽都未曾想到,當年如膠似漆似的兩個人,好像到天崩地裂之時都不會分開的他們,竟會走到今日這個地步。
她輕歎一聲,也不欲與他再做無謂的爭辯,福身一禮,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