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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年前。

    “小孩,你怎麽走到這遏雲峰上來了?這邊都是懸崖峭壁,走不通的,當心被大灰狼叼走了。”攔住寧驍龍去路的少年戲謔道。

    寧驍龍肮髒落魄得像個小叫花子,可這副身軀下的,是一個成年人的靈魂:“往北,隻能走這條路。”

    “往北,可以走大路。”

    “大路有城門,有關卡,過不去。”

    “你可知若不過大路的關卡,這一路,有多少食人的妖獸,劫道的匪徒,不開化的蠻夷?”

    “知道,但是我……非走不可。”

    少年打量著他,略有興趣:“你小小年紀,有什麽理由,非走不可?若是討生活的話,我可以留你在我遏雲宗做學徒。”這少年就是王源的大哥。

    重臨故地,寧驍龍還有些恍惚。

    風煙散盡,一切喧囂都回歸平寂。群山連綿的雪色能將一切掩蓋。

    一個偌大的宗派就此傾覆,無法挽回。

    弟子們將師尊葬在曆代祖師墳墓間,仍刻上“前代宗主”的名號。

    殺了一縣之尊的兩個“罪魁”,對於所犯忤逆之事恍不在意,也沒見要匿逃的跡象。甚至那個寧姓少年讓假王力去集市買了肉魚菜蔬,像是要留下來——

    慶祝新年?

    隻是沒有人關心他倆。內外院諸多弟子對於自己的前程,都是一片茫然。

    初一日。

    方殊一個人登上遏雲峰,一個月前師尊率眾弟子朝山的盛大場景似乎還在昨日——沒料到這才幾日,宗門已然如此蕭寂。

    方殊長歎了一口氣。抬頭看,深淵邊一人背身而立,似乎等待多時了。

    “寧……兄。”方殊猶豫片刻,上前道。

    寧驍龍轉身微笑:“方兄!”

    “不知寧兄喚我前來……有何事見教?”

    寧驍龍道:“這一月來,在方兄麵前裝傻充愣,博取同情,並非我本意,特來向方兄致歉。”衝他揖了一禮。

    方殊這兩日也是恍恍無措,對此也沒時間多想,勉強一笑:“寧兄不必如此,若無你相助,隻怕王源他一直被奸人蒙蔽,終究為他所害……我——還要代他謝謝你……”

    “騙人總歸是不好的。不過麽……”寧驍龍搖搖頭道:“對付有些人,你不比他更會騙,往往不能叫人家現出原形呢……”對於王源兄弟的事,寧驍龍不想再多談,轉而道:“昨日人多口雜,有的事情不便一起說清,如今隻我二人,方兄但有困惑,現在可以問我。”

    方殊有些遲疑,卻未開口。

    “鴻雁西歸一式……”見他不提,寧驍龍主動開口。

    方殊有些意外,打量著他,緩緩點頭道:“不錯……其實,這本是我家傳之學,卻不知寧兄為何會使……”

    “我不是偷學的,這個方兄可以放心。”寧驍龍道:“來這裏前,我便會使此式,傳我此式的人,與你還頗有淵源……不過這又是一段老長的經曆,有機會再說。隻是那天在校場上,我想使一式他們不懂的招式,假裝古劍上的功法,這才用了與你同樣的鴻雁西歸。”

    寧驍龍境界比方殊高,也看得出雖然這一式威力雖然大,但是方殊用得還不純熟,當即指點他犯錯的地方,一一糾正。方殊本來還略有疑心,等聽完他詳細的拆招講解,才知道對方對自己家傳所學乃至鍛魄的見解都遠超出自己,那一絲疑慮也消除了。

    “額,今天聽寧兄的指點,獲益匪淺了!”方殊感歎:“不過,我還有一點不明……”

    “趁著我沒走,修行上的問題都說出來,可比你以後自己一個人瞎捉摸進步快多了……”寧驍龍自己以前不得法門的時候就經常鍛魄時誤入歧途,有時候甚至很危險。

    “不是修行,我是想問——”

    “唔?”

    方殊指著麵前的萬丈深淵:“寧兄那天……真的從這裏跳下去了嗎?”既然寧驍龍說這一月來都在“演戲”,難不成跳崖這樣的也要真跳一次嗎?

    “你說這個啊!”寧驍龍眨巴著眼睛:“真跳了啊。”

    “這人都是肉體凡胎,這麽高跳下去,怎麽可能——”

    師尊跳下去,沒死。但不代表跳下去的人,個個都不會死啊。並不是每個人都是小說中的主角。

    這個世界,可沒有人——會飛。

    寧驍龍咧嘴笑了:“既然要裝逼,我肯定提前做好準備……”低下頭去翻背包,嘴上問:“你可記得,那天‘王源’,穿的什麽……”

    “厚得出奇的棉衣……”方殊看對方取出東西,指著道:“就是這件?”

    “不錯。穿上這身,就摔不死。”

    方殊撓撓頭:“這是為什麽?”

    “你穿上試試?”

    方殊不知道他想做什麽,在對方的催促下,將衣服穿在身上。

    “哈哈哈,胖得像個球!”寧驍龍看對方裹上這一身的滑稽模樣笑道。

    方殊被裹得喘不動氣:“呃,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麽穿上這身——”

    寧驍龍從方殊的腰間扯出一根細繩子,遞在他手上:“等一會兒,用力扯這根繩子。”

    “什麽?”方殊沒聽清。

    “我再說一遍,你仔細聽好!很危險的!”寧驍龍嚴肅道:“扯,這根!繩子!你重複一遍!”

    “扯這根繩子?”方殊手裏拉了拉繩子頭,還在納悶,對方忽然收斂笑容,衝著他的後背大力一推!

    方殊始料未及,竟然被一下推下懸崖!

    忽的一下,消失在深淵的雲霧裏!

    寧驍龍探頭去看,已經看不到人影了。

    過了一會兒,寧驍龍自言自語道:“這傻小子,可別真的把自己摔死了啊!”

    為什麽一個月前,他跳下去沒摔死?

    很簡單,隻不過他在衣服裏藏了一條降落傘。

    寒氣逼人的崖上隻留下寧驍龍一個人。

    每當隻有他一個人的時候,總油然而生一股難以派遣的寂寞感。

    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他都是一個無比喜歡熱鬧的人。尤其是這幾年,他希望能一直擠在人潮裏。

    因為一旦獨處,總難免想起那些往事。

    不開心的時候,寧驍龍就會盤腿坐下,從背包裏取出一疊厚厚的信箋,隨意拆一封來讀。

    這一疊玩意,都是他自小定下“娃娃親”的“未婚妻”寄過來的。

    “小龍弟弟,見字如麵。暮春安暖,不時覺困,猶厭紙筆,故而連日無信。念想小龍弟弟思念我久也,強做尺牘,以近情相告也……”

    “寫的都是什麽狗屁不通的玩意!”寧驍龍翻翻白眼,心道:你會舍得不給我寫信?

    明明沒幾天就收到一大堆她發來的不明覺厲的東西。

    想起袁思霽“小姐姐”,寧驍龍嘴角總不由得浮現出微笑。

    自從袁思霽姐姐從他家離開後,總是不斷地飛鴿傳書給他寫信,各種雞毛蒜皮的小事,隔幾日就有一封來,一開始寧驍龍還給她回信,後來見她發個不停,實在是心疼信鴿(其實就是懶得寫了),天遙地遠,她的信也不每一封都看了,隻隔兩月回她一封,所以現在他還有很多未讀的信件帶在身上,有時候拿出來解悶。

    “三年前一別,未嚐再見。小郎君長高否?束發否?思君久矣,幾泫然泣淚。每問阿爹,阿爹雲:‘吾亦不知也。’想來小龍弟弟思我,應亦如是……”

    寧驍龍抹了下冷汗:“這早熟的小蘿莉,每天都在想什麽……”

    “阿爹言曰:‘何不繪像以寄之?’餘欣然有意,故今次來信,以姊近日之繪像一並寄之。”

    “唔?這次還發自拍來了?”寧驍龍笑了笑,捏了捏信紙,的確這次厚不少,因為下麵還有畫像。

    “信陽地小,難覓畫工,筆法、技巧也頗拙,比之姊之本人,難以相肖,弟見像勿笑也……”

    “嗯嗯,一定給你點讚才行是吧。”寧驍龍吐槽道。

    “思緒頗多,下筆忘言。籲!下次寫信,不知何時。弟勿念也。姊。”

    到這裏,信已經沒有了。

    那下麵,就是她的畫像了?

    算算時間,這封信已經是六年前的了,那時候袁思霽小姐姐十一歲了?

    寧驍龍遲疑了好一會兒,才緩緩將信紙拿開,露出下麵“未婚妻”的繪像來。

    憨態可掬的少女,在春日的花園中賞花,明眸皓齒,淺笑怡人,一隻蝴蝶恰巧停在身後的花叢中,花鮮人豔,美不可言。

    “這特麽不是擺拍我算你贏!”寧驍龍嘟囔道,對著畫上的小姑娘看了半天:“原來,小蘿莉後來長大了一點,變成了大一點的小蘿莉,是這個樣子的啊……”

    畫工並沒有對方吐槽的那麽差,神形兼備,寧驍龍一看就知道是她。

    小蘿莉長成了大一點的小蘿莉,還是那麽好看。

    等她長大了,可想而知,會是多麽美多麽可愛。

    可惜……

    沒有那麽一天了。

    畫像看得久了,寧驍龍的眼淚就掉下來了。

    他趕緊將畫像移開,免得眼淚把她可能是最後一幅的畫像打濕。

    她是多麽陽光,多麽開朗,多麽善解人意,多麽勇敢,多麽愛護他的一個小姑娘啊!

    可為什麽,她還這麽小的一個小人兒——

    死亡,不應該離她很遠嗎?!

    在妖魔遍布枯骨的泥窟中,那麽危險,他們兩個還都隻是小孩子的身軀,不也活下來了麽?

    可為什麽……

    畫上的小蘿莉,硬要他喊“姐姐”的小蘿莉,嚷嚷要嫁他的小蘿莉,死於四年前的中原兵禍之中。

    “朱家父女啊?死了,都早死了。慘的啊。女娃子死的時候,連口棺材都沒有,竹席子裹一下,就埋在那邊的楊樹下。朱家的漢子,應該也死了,都不知道埋在哪裏……可憐喲……亂世啊,苦的都是咱老百姓啊……”

    寧驍龍想過無數個他與袁姐姐重逢時情景。

    隻是沒想到,是陰陽兩隔。

    就好像前世他跟妹妹寧霜筱陰陽兩隔。

    隻不過,這一次死的不是他。

    五味雜陳地起開當地人所指的小小墳塋,他隻看到一具小小的女童骨骼。

    “朱氏女,年十二。家關中,逝洛東。蒼天可憐,何年歸葬華山?”寧驍龍聽說她父親年輕的時候隱居在關中首陽山中十年,看來是她,不會有錯了。

    沒有陪葬的東西,隻有這麽一塊寫著幾行字的小木牌。

    那天寧驍龍哭得很厲害,別人總見他笑得很開心,可無論前世今生,他無人時哭得很厲害的時候,也很多。

    哭過之後,他又能做什麽呢?

    那一年,未滿十二歲兒童身軀的寧驍龍,背著十二歲未婚妻的遺骨,徒步千裏,想把她送回她那關中老家安葬。

    一路上,無數的艱苦。

    “回家啦,袁姐姐,我送你回家呀。”

    那時候,寧驍龍每天隻對著背上的骸骨說話,不過再沒有一個聒噪的女童嘰嘰喳喳地插他話了。

    大多數朝代,老百姓是不可以隨便離開自己的故土的。

    因為到處流竄,就有造反的嫌疑。

    所以無論誰家做了天子,四處設關圍城,嚴查死守——

    寧驍龍自然既沒有身份,也沒有理由。

    他隻能風餐露宿,翻山越嶺,越是人跡罕至,野獸出沒的地方,越是他首選的道路。

    他還記得,那一年,他來過這個地方,記得這座山,叫遏雲峰。

    ……

    “我要把我未過門妻子的遺骸葬回她老家去。”寧驍龍對攔著自己的少年道。

    少年有些驚訝。

    “你……家沒有大人了?”

    “死了。”寧驍龍指了指身後:“她家大人,也都死了。”

    隻我一個。

    我不做,誰做?

    令寧驍龍意外的是,這個少年領他走山中的捷徑,一直送他過了遏雲峰。

    “這包幹糧,送你帶在路上吃。”少年扔了一個包裹給他:“當然,也可能半路上你就被妖獸吃掉了。”

    這是一路上第一次主動有人幫他。

    “在下寧驍龍。他日歸來,有所求,必相報!”

    “得了吧!山遙路遠,即使我送你過了這一段,也未必有多大用。我幫你,隻不過看你跟我弟弟一般年紀,我隻是想著,若是我弟弟如你一般在外風餐露宿,也於心不忍啊。哪是要求你什麽報答!”少年輕笑,心想:這小孩還有點意思。說完拱手辭行,頭也不回。

    “敢問閣下大名?”

    “遏雲宗,王泉!”

    王泉看寧驍龍是小孩,寧驍龍看對方,何嚐不是個小孩。

    這小孩不錯。

    “好,王泉,我記住你了!”

    寧驍龍與他分道揚鑣,繼續往關中行進……

    王泉應該沒想到,當初不過送寧驍龍一袋幹糧,現在寧驍龍救他弟弟一命。

    “遏雲峰,王泉。遏雲峰……”寧驍龍看著懸崖出神。

    想跳下懸崖一死了之,亦或是獲得張無忌那樣奇遇的人,又何止是遏雲宗宗主和王源呢?

    他自己也是。

    “師傅!我真的!太想複仇了!那些個高高在上的人!那些個威風凜凜的人!那些個把人當畜生的人!他們爭他們的天下,死的卻是尋常老百姓的人!他們就不會失去親人嗎?他們就不會殘缺肢體嗎?他們就不會麵對生死嗎?我就要他們也都嚐嚐,死亡對人的公平!”從關中回來,寧驍龍就瘋狂地想給那些人血與火地教訓——為什麽那麽小的小女孩要死,而真正害死她,害死千千萬萬人的那些人卻不用死?

    “小龍,沒有辦法的。路,一段段來,慢慢來,急不得的……”

    “可是,我等不了,我等不了啊!每一天,我都在煎熬!”

    “沒辦法的。這都是沒辦法的。除非,你能有什麽奇遇。”

    ……

    “千年之前,籬廬皇帝去江東時,向深淵下投下了他的隨身神劍。”

    這個故事寧驍龍也聽過。

    “而他路過的,就是我們眼前這座山。”

    隻是寧驍龍聽過的故事版本中,山是他當時修行的那座。在這個世界,無數個地方流傳這毫無新意的傳說。

    不用跳下,寧驍龍自然也曾在山下到處搜尋過,是否有傳說這那個人的神兵。

    結果可想而知。

    無論哪裏,都在用同一種模式的故事在騙人。

    可還是有人趨之若鶩,因為他們願意相信,或者,強迫自己相信這種荒誕不羈沒有根據的傳說。

    ……

    “呼!太刺激了!真的太他娘的刺激了!”

    人聲將寧驍龍從回憶中拉回來。

    抬眼看去,是從山下回來的方殊,和他派去以防意外的“救生員”袁小豪。

    方殊顯然沒有經曆過這麽“刺激”的“蹦極”活動,興奮得滿臉通紅。

    “寧兄!寧兄!你剛剛可把我嚇死了!我還以為要墜崖死了!誰知——這繩子一拉開!呼!人飄起來了!”

    寧驍龍微笑著看著對方,心想:就知道是這樣。

    對方對他來說,畢竟還隻是個孩子。

    他和妹妹小時候第一次去遊樂場坐過山車時,恐怕與此時的方殊一般無二。

    他不喜歡看每個人都總是一臉老成,苦大仇深的樣子。

    孩子就該像個孩子。

    方殊看來是放開了,將那些煩惱都拋去了,連髒話都飆出來了,笑容綻放在臉上。

    “這是給方兄的小小補償。”寧驍龍微笑道:“玩得可還高興?”

    “太爽了!”方殊叫到:“寧兄!你真的是太會玩了!這好寶貝,能送我一件嗎?”

    “這件就是送你的。”

    方殊忙感謝不迭。沒料到一件玩具比教他精妙的劍法更令他開心。

    嗯,孩子。

    歎了口氣,寧驍龍看方殊心情不錯,正色道:“方兄,我這次來遏雲宗,探望故人之弟王源隻是順帶,主要的目的,其實是找你來的。”

    方殊大感意外:“找我?”

    寧驍龍點點頭。

    “找我做什麽?寧兄以前就認識我?”

    “我認識令尊。”

    “我——爹?”方殊吃了一驚。

    因為,他沒有爹。

    或者說,他從來不知道他爹是誰。

    “是。”寧驍龍點點頭,說了一句話更讓方殊吃驚:“令尊是潛山宗宗主。”

    “我爹是——潛山宗宗主?”方殊眼睛一下瞪大,訥訥無言。

    潛山宗,那可是門下千人的大宗派,遏雲宗與其比起來,簡直就微不足道了。

    方殊一直以為母親去世之後自己在這世上就再無親人,得知這一消息,心情莫可名狀。

    可寧驍龍下一句話讓他更驚愕。

    “令尊上個月已然仙逝,我這次來,是通知你正月二十去潛山宗……奔喪。”

    ……

    目送五味雜陳的方殊下山,袁小豪搖頭歎道:“潛山宗的大宗主,卻把唯一的兒子送到這種小門派中,真是奇了怪哉!而老倌兒已經死了,卻還一直秘不發喪,更是奇了怪了,不知是想搞什麽鬼……方殊這小子還挺講義氣的,這次回去,也不知道是福是禍啊!”

    寧驍龍翻了翻白眼:“世上的人本就是勾心鬥角的。壞人會玩,我們好人要比他們更會玩。”

    “或者,比他們更壞——由我們來做壞人。”

    拍了拍身上的灰塵,招呼袁小豪道:“走了走了,回學校‘妖怪學院’去也,我特麽要開始寫寒假實踐報告了。不錯,這一個月的經曆很值得編排編排,展現了人性的各種複雜,搞不好能得個高分,最好比上次的獎勵來得更勁爆才好……”

    兩人下山。

    沒有人知道,遏雲峰深淵下寒潭,遏雲宗主六十年前寫下絕壁書之下的石縫裏,靜靜地躺著一柄沉睡千年的古劍。

    不知道何日才能重見天日。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