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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通天已對身側若木搖曳的枝影已看了許久,麵上沒什麽表情,這樣的長呆在修道之人這邊,用好聽點的說辭來修飾,就叫做入定。

    到得這一層境界,頓悟也悟不出什麽了,入定出來的結果多半是無甚結果,說是入定多半也就是在發呆走神,抽離出去到處找一樣無聊的大能閑聊磕叨。然而這門麵還是很需要粉飾一二的,總也不能對上門來的人實話實說,道是老師正在發呆啊。

    “老師在上頭摘星樓前入定,”白鹿負著手立於石上,便這麽對新來投師的小姑娘微微笑著說,那小姑娘踩在浪頭上乖乖點了點頭,一邊往前踏了幾步,站定在了白鹿踏足那塊海礁稍低的位置,可以看到她的裙裾還薄薄地浮了一層在水上,一晃一晃地仿佛剛生的泡沫,又像是水中的浮蕩擺動的魚鰭,雖然很薄,卻並看不清裙裾之下的雙足形狀,甚而讓人一眼看去隻覺無形無影。

    小姑娘叫瓊珠,說是從西南那邊來的,之前也曾跟著另一位修行了些許時日,算半個帶藝投師,和要拜的老師通天先前倒還算是見過的。

    這樣的沒說不收的,白鹿便將她先安排了,雖有句說法叫分-身乏術,但白鹿既然敢在開學第一天獨自在校門口迎接新生,自然很會分-身,若是從通天發呆時所坐的摘星樓高處往下縱覽,便會看到蓬萊各處都遊走著靈捷的幼鹿,皆披了一身的白絨絨,和散養在山門的靈獸也無甚區別,四處蹦蹦噠噠地為人接引指路,這些自然都是白鹿分出來的。

    隨著白鹿的手勢,少女瓊珠麵前便出現了這樣一頭幼鹿,衝著她還左右晃了晃尾。瓊珠不由得暗抽嘴角,便又抬頭看了一眼這位山門前礁石上迎客到現在那負手而立的姿勢絲毫未改,仙風道骨得很的白衣仙君,再看看足邊,那隻歡快活潑得難以一言而足的幼鹿,竟然不知道這算不算是窺見了未來師兄的暗藏一麵。

    到得新的地頭,瓊珠顯然還有些猶疑不安,也被這一出給打消散了不少鬱結的情緒,她乖乖跟了在那小小白鹿的身後走去,到得陸上走起路來還略不穩,但也看不大出來。

    白鹿便在心中又記了一筆,對於今天林林總總見的人大略有了個腹稿,雖然通天這手一甩,把白鹿推出去之後,就不過問了,但也得有個數才成。他從瓊珠身上能覺到出於有稀薄而微微潮冷的妖氣,應當是生於水中的精靈之屬。但人在洪荒走,也要守點規矩的,以後見麵是師妹,白鹿也沒一個照麵就上神通去窺視人家本源根腳的毛病。

    他忽然微微一愣。

    有一絲涼而輕的觸感,從散落在山門四處的幼鹿分-身傳來的紛雜信息中突然冒了出來,仿佛有一雙冰冷的手正撫摸在他的額頭,白鹿便將神念轉到了那絲觸覺傳來之處,便覺自己那幼鹿的身體被人托在手中,而那果然是一雙柔軟的手掌,縱使失於溫度過冷了些,也順毛順得讓他很是舒適,忍不住地搖頭擺尾。白鹿在自身的意誌被分-身本能攻陷之前抬頭一看,便見是瓊珠那微微笑著的臉忽而近了,是她俯下身將那鹿摟抱在懷,慢慢地順過了鹿身的絨毛。

    “你也喜歡這些鹿?”

    昏昏欲睡之間白鹿忽然聽到另一個甜脆的女孩子聲音,幼鹿抬起頭,隻能看到一雙裸足垂在雲下踢蕩,雲霄笑吟吟地探出頭,順手也揉了把鹿額頭上柔軟卷曲的一縷毛,又道:“我可想很久了,可總逮不著一隻。”

    瓊珠眨了眨眼,抱著幼鹿站起了身,雲霄與她對了個眼神,便也湊了過來。

    兩個小姑娘湊在了一起,眼神放著光,白鹿隻覺忽然被擁撲入了一個懷抱。他不由得倉皇而逃,瞬間便將神念收了回來。

    新來的師妹,和以前看著很正經的雲霄師妹,是個絨毛控,有點可怕。

    ……不,師妹大概都挺可怕的。

    他不由得又記了一筆。

    而那甩手掌櫃的通天正在出神,且也沒和哪個人在隔空對話,確實就是在發呆。但要說他對今天來了誰都毫不在意亦不走心,那未免也是冤枉他了。

    通天他現在吧,覺得有點糾結。

    他注意著白鹿那邊來來往往的人,多數都是眼熟的,然而有些應當熟悉的人,卻未曾出現在蓬萊碧遊的山門前。

    天色近暮了。

    通天懶得動彈,而他倚坐著的那株若木則已在晚風中窣窣地搖動起了滿樹的葉子,這株神木被木神勾芒拔苗助長著在這東海仙境存活下來也就兩三天的功夫,枝葉俱新嫩,因著島內充沛靈息的滋養,散播起月色來也毫不含糊。

    然而這一層脆弱的月色卻很快被盛大熾烈的紅光衝破了,東海並非日落之地,太陽星的餘暉再熾,也就染紅外頭一片海而已。落日再透過環島禁製照進來,能給島上各處著上一點色已算得今天羲和賣力了,照理說來,有了若木庇佑,蓬萊當是東海最早入夜的地方。

    通天漫不經心地盤算著,以後對門下要細分分,不耐這太陰寒涼的,早點遣出去自開洞府便是,在蓬萊待久了反而不利修行,至於那些正合根腳的,也未嚐不能多留時日,反正他不管事,也煩不到通天這裏。

    他邊想著,邊不知對誰說了一句:“還不出來?”

    枝葉之外唯有雲霞搖蕩,豔得幾如火鳳俯身而下,撲擊孤島。通天揮了揮手,隻笑:“這麽賣力給,做了誰看呢?”

    他身側案幾邊上光火一閃,是長琴現出了身形,他周身鳳火未斂,額間的紅紋便燒得更為深赤,這一身氣勢就該丟到當時三族混戰場上,保管四周的龍和麒麟都大喝一聲要先集火了這隻風騷的鳳。

    話是這麽說,這隻風騷得走路帶火的鳳也還是個小孩子模樣,和一邊撐著臉斜眼看他的少年通天湊一塊,讓人深覺這蓬萊截教極不靠譜。老師是個少年,山門大師兄看著連稚氣都未脫。似乎是要以身向現在沒見過世麵的洪荒土鱉證明開天三族無盡的壽數和漫長的幼年期究竟有多長。

    長琴自然是長大過的,通天看著他在這數個元會之間緩慢長成,放他出門遊曆,但這位截教大師兄在立教之後出入山門,就沒改過現在這幅小孩子模樣,通天好幾次險些都懷疑長琴這是不是被羅睺給帶壞了,就差拔腳往天外去揪人理論。

    自然是做給人看,今天化了這鳳身明晃晃地在東海上逡巡盤旋,當然也不是想要和海底的龍族一起跳個舞來個呈祥——龍宮裏的的祖龍子孫們看到這囂張的老對頭沒跳出海麵來掐,已算得通天的威勢厲害了。

    而長琴拍了拍衣襟,拍散開剛才沾在身上的海霧濕氣,才認認真真地坐了下來,又答:“做給怕看這個的人看。”

    通天嗤笑一聲:“還想多嚇跑幾個?”

    長琴反問:“是我嚇的?”

    通天沒說話,隻順手敲了一記大弟子的額頭,又搖頭歎了口氣。長琴化作小孩子模樣之後少年時候隱約的深重心思也都被收斂起來,更不作大人模樣,這一下挨得倒也不躲,卻認認真真道:“那些本就是不會來的,又何須多慮?”

    通天默然。

    他無法反駁,更無法答說,他記得……那些在東海之濱踟躕已久,複又轉身離去的,原本該是他門下弟子仙人。

    其實通天立的這個截教……確實應當比從前的那個截教,要少上許多人來投拜的。

    曾經萬仙來朝之說更是曾被嗤為上清門下多多被毛戴角之輩,這自然說的是截教弟子的根腳問題了。在眼下天庭立身的帝俊、太一兄弟所統帥的妖族看來,截教的地位十分微妙,簡直已經微妙到讓他們有一種被針鋒相對的不適之感了。

    截教的大師兄,可說是妖族九闕舊主理所應當的少主人,這前後入主的事實擺著,長琴往那裏一站便是好大一個尷尬之處。而截教又請了一個客卿,這本沒什麽問題,也沒有妖皇置噱的餘地,然而這客卿出身巫族,更是十二巫祖中的木之巫神,這問題可就大得很了。

    便是通天成聖之前還曾經親腳跑到纖阿月宮與現在的妖族女主人之一做過友好的族事訪問,也不能不讓這對金烏兄弟因為鳳族巫族甚而是隱身其後的魔族的問題,對截教不舒服上很長一段時間,這些本就是他等該當麵對的立場。

    通天的弟子自然會少,看得清這其中微妙之處的自不在少數,達者自為師,但在達者門下因為己身根腳問題若是可能會難以自處,那還是遠一點不要舍身求道的好。

    通天一邊想著,一邊又戳了一記小弟子的額頭,這會又被一下就擋開了。

    他忽而笑了起來,前仰後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