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援-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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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子時,金蒲城內,一片寂靜。
不同於往日,這幾晚,再聽不到營內此起彼伏的呼嚕聲,以及把守城頭的戍卒們的聊天細語,整座城內,如同死一般的寂靜。隻有人數和頻次明顯加倍的巡邏隊沉重的腳步聲,一圈圈地往複回蕩在這座月光下透著悲涼的西域孤城,仿佛稍稍能給這座城池帶來僅存的一絲生氣。
“呼啦啦。。。”
城頭一陣北風吹過,蕩漾在城門樓上的“漢”字大旗微微蕩漾了幾下,卻引得城門附近的幾個戍守士卒,如同驚弓之鳥一般,立刻彈起原本蜷縮的身子,紛紛小心翼翼地躲在城堞後,朝著城外漆黑的原野中不斷地眺望。。。
終於,北風漸熄,城頭的旗幟再度無力地低垂了下來,似乎再無之前迎風招展的那股豪邁與霸氣。而旗下的士卒們,也在一陣忐忑不安的東張西望後,終於長舒一口氣,再次蜷縮著坐了下來,幽幽歎著氣。相互對視間,也無人言語,但從對方的目光中,大家似乎都能讀懂這一刻彼此的心情:憂慮、震駭、忐忑、不安,還有,那無處不在、相互傳染的——
恐懼。
說來,這也怪不得這些夜半時分也依然擔驚受怕、夜不能寐的士卒,連續幾日之內,對於金蒲城的漢軍而言,一個又一個的壞消息接踵而至:
先是耿毅飛馬來報,發現上萬匈奴人不久前已進入車師境內的遺留營地。可還未待派出信使召回竇威所部,竇齊便已帶著零星幾人狼狽地狂奔而回,帶來了竇威所率大部人馬落入匈奴人重重包圍後最終全軍覆沒的噩耗。而後很快,還不待匈奴人趁勢來攻人心惶惶的金蒲城,漢軍便又得知了車師後國的軍隊已被匈奴人徹底擊敗、且車師後王安得戰死的消息。緊接著,又從車師的潰兵以及逃難的商人、百姓處得知,此番匈奴人乃是由左穀蠡王親自率兵而來,驚慌失措的眾說紛紜中,有的甚至說匈奴大軍足足擁兵十萬之眾,據說大軍漫天遍野,比車師國的羊群還要多,一眼望不到邊!即便是說的不那麽誇張的,也在至少一萬人以上。。。
不過,對於已喪失了近半兵力,如今僅剩四百人左右的金蒲城漢軍而言,敵人到底是一萬還是十萬人,其實已經沒有什麽本質的區別了。
而如今接下來該怎麽辦,才是眾人最為關心的事情。
作為金蒲城漢軍的主將,戊己校尉耿恭這幾日竟罕見地閉門不出,據說是正在校尉府中考慮破敵之法,隻吩咐令眾軍安心。可強敵壓境,己方不僅兵力已損失了近一半,且新近的盟友車師後國也已被匈奴擊敗、國王被殺,又如何憑一句空話令眾人安心。況且,除了金蒲城內外巡邏、守衛的數量和頻次暗中加倍,以及將一些為躲避匈奴人而逃難至金蒲城的潰兵、商人、百姓等車師國人臨時編入漢軍預備隊外,這位校尉大人似乎也沒有什麽新的舉措。甚至,有人暗中胡思亂想,覺得身為主將的耿恭或許早已經悄悄孤身溜走了。。。
畢竟,以人家名門的出身,又豈會甘心和大家這一眾草民出身的士卒一起留在這裏送死?因此,城內的軍心難免搖搖欲墜,以至於人心惶惶,暗中議論紛紛。
這一晚,即便是在軍營屋舍內輪值休息的士卒,躺在鋪上,也是輾轉難安。屋外任何風聲鶴唳的細微聲響,都會帶動心髒本能地加速,更加難以入眠。即便勉強入睡,夢中也是匈奴人冰冷的彎刀,以及城破後的人間慘象,無數顆血淋淋的漢軍首級垂在匈奴人的馬鬃旁,仿佛間,那一顆不正是自己的腦袋嗎。。。?!
“啊——!”
一聲撕心裂肺的大叫中,年輕的士卒馮堅忽然從鋪上驚坐而起。不僅將被子掀到了地上,借著屋舍內幽暗燭光的映照,隻見其額頭、臉頰上一粒粒豆大的汗珠,正不停地滾落。
“怎麽了,小馮?”
一個有些蒼老的聲音隨即傳來,問話的是旁邊鋪上有些年紀的老楊。
老楊本名楊上造,之所以名叫上造,原是其出生時父母盼著其能爭得個上造的軍功爵位,雖然“上造”也不過隻是大漢二十等爵的第二級,僅僅比“公士”高一級而已。但在附近的十裏八村中,於尋常百姓而言,卻也是極有頭臉、光耀門楣的一件事。可從軍服役多年,早已一把年紀楊上造卻連個最低等“公士”爵位都沒能爭得,大家漸漸隻稱呼其老楊,淡忘了其本來名字,連他自己也羞於提起。但這些年裏,老楊雖幾乎未能爭得寸爵,卻也曾幾番死裏逃生,比起那些雖獲了軍功爵位,卻也埋骨沙場的同鄉來說,也不知到底算是幸運還是不幸。
此時的屋舍內,其他士卒都去值守或巡邏了,因此,屋舍內也隻有和馮堅一起留下休息的楊上造聽到了其呼喊。
“呼。。。呼。。。”馮堅足足喘了好一陣氣,心緒才終於漸漸平緩了下來,“楊叔,我。。。我剛剛做了一個噩夢。。。!夢見匈奴人攻破了城池,我自己的腦袋。。。就。。。就血淋淋地掛在了。。。”
“嗨,傻小子,別瞎想!”被稱作楊叔的老楊忍不住歎了口氣,徑直打斷了馮堅,又想說些鼓勵的話,但是話到了嘴邊,大概是自己也難以信服,隻好低聲道:
“是福不是禍,是禍也躲不過。如今,也隻能看命了。。。”
“可。。。可。。。可我還不想死啊。。。!”
多日積聚的壓力,終於在這一刻噴湧而出,馮堅先是忍不住嗚咽了一陣,但見到整個屋舍內,就隻有楊叔一人在場,況且,整個隊伍中,就屬同村、且互為三代世交的楊叔與自己最為親近,盡管馮堅之前始終強壓著心中的恐懼,不曾在他人麵前表露,但在這一刻,在堪比親叔的老楊麵前,再也難掩心中的恐懼,終於忍不住,抹著眼淚低聲啜泣出來。。。
“小馮啊,你就別哭了。這裏雖沒有外人,可若是被湊巧經過的巡邏隊或者隔壁的人聽到,弄不好會因為影響軍心,而被軍法從事的。”
“哼,殺就殺!死在自己人的刀下,也總好過腦袋掛在匈奴人的馬鬃下邊!”
見老楊哭笑不得地搖了搖頭,馮堅終於勉強止住了啜泣,卻又忍不住問道:
“楊叔,你難道就不害怕?!這種時候還能踏實地睡著嗎?!”
“唉,怎麽能不怕啊。。。”也坐起身的老楊不忍欺瞞,坐在鋪上,卻垂下了腦袋,緊緊地揪著手中的被角,低聲說道:“講實話,我剛剛也是一直睡不著覺,隻能呆呆地盯著房梁發呆。隻要一閉眼,這心裏麵兒,就和有麵小鼓一樣,咚咚咚地響個不停!”
“那您說,這一回匈奴人卷土重來,咱們還。。。還有希望嗎?我聽他們有人還說,耿校尉已經自己偷偷溜了。。。”
“別聽他們胡扯!以我看,耿校尉應該不是那樣的人。再說了,他那原本的倆親信侍衛,如今的隊率,耿毅和耿樂,如今不是每天還能見到嗎?就算校尉大人要逃,總不會忘了帶上他們兩個。”
“這樣說,校尉大人真的是在閉門專心研究如何破敵,咱們豈不是大有勝算了?!”
“這個。。。就不知道了。。。勝算,即便有,恐怕也很渺茫。。。或許,耿校尉他也和你一樣,自己也正徹夜難眠吧。。。”
“可,耿校尉他可是上回以少對多,硬是帶著咱們護糧隊在匈奴人的輪番強攻下堅守到了援軍抵達啊!上次咱們都死裏逃生了,這一回,隻要由他率領,咱們還有堅固的金蒲城,怎麽能說沒有希望呢?!楊叔您說對不對?!”
“唉,但願如此吧。。。”老楊默默地低垂著頭,雖然不想這樣講,但還是沉重地說出了心中的真實想法,低聲道:“不過,上回也是多虧了援軍的及時抵達大家才撿回了一條命,且當時不遠外還有咱們的大軍在附近,偷襲的匈奴人也摸不清底細,始終有所顧慮,被一時蒙蔽、耽擱了進攻的最佳時機。可如今呢?我們已經沒有援軍,隻是孤城一座了。。。”
“可。。。可還有柳中城的關校尉,以及城中近日收攏的車師人。咱們也不是毫無外援啊!”一時間,馮堅近乎聲嘶力竭地大聲說道,可卻顯得有些中氣不足,與其說是在說服老楊,倒不如說更像是在給自己打氣,以找到最後的一絲希望與信心,“再說了,朝廷若是知道匈奴人卷土重來,也。。。也一定不會坐視不理的!”
而老楊則無奈地看了眼其實自己都不相信口中所說、執意“自欺欺人”的馮堅,無情地戳穿了一個其實人人都心知肚明的實情:
關寵麾下的柳中城戍守漢軍,同樣也不過幾百人的兵力。即便傾力相救援,在至少上萬的匈奴敵軍麵前,這點兒人馬也不過是杯水車薪,隻會白白送了性命,根本無濟於事。而近些日子逃難至金蒲城的車師人,也不過百餘人而已,且難以上陣的老弱婦孺又占了差不多近一半。至於剩下的有些精壯男子倒是可以充些人數,並且看得出他們倒也恨透了匈奴人,與漢軍同仇敵愾,倒是幾乎不必擔心他們會臨陣倒戈,但是因為之前的失利與國王被殺,幾乎個個如驚弓之鳥一般,整日裏膽戰心驚,生怕哪一日匈奴便來攻城,士氣十分低迷,等到了真刀真槍的戰場上,戰力恐怕也是聊勝於無、難以指望。最後,至於上萬裏之外的朝廷,嗬嗬,就算是得到消息後第一時間出兵馳援,等趕到了這裏,恐怕連大家夥兒的屍首都早被黃沙掩埋、能不能找到都很難說了。。。
鐵一般的事實,不禁無情地擊碎了馮堅心中本就虛無縹緲的最後希望,更令其眼淚止不住地向下流著:
“那。。。那既然是死路一條,咱們為何還不趕緊撤啊?!”
“撤?豈不更是死路一條!茫茫西域大漠,毫無憑欄,一旦離開金蒲城的城牆屏障,恐怕連柳中城都到不了,就必定會被來去如風的匈奴人追上。屆時,野戰之中,我們更是毫無勝算,隻能死得更快。。。”
“那。。。那就隻能等在這裏,坐以待斃了。。。?!”
看著馮堅再一次低聲啜泣起來,老楊趕緊不忍地自責道:
“唉,都怪楊叔,你瞧楊叔這嘴,就是不會說話。。。小馮,你放心!楊叔但凡隻要還有一口氣在,就是拚上這條老命,也會拚死保你安全回家的!你娘還在家裏盼著你回去娶上媳婦,給你們老馮家續上脈呢!唉,楊叔這輩子,算是沒混出個樣子來,這把年紀,也不指望啥了。而你卻還有希望,為你娘、也為我那早早過世的馮兄弟,爭口氣,活下去!無論如何,也絕不能讓你白白死在這裏。。。!”
老楊說得如此真誠,倒是給了馮堅在這寒夜裏,一縷難得的溫暖與安慰,隻見其抹了抹眼淚,也咬了咬牙,抿著嘴說道:
“楊叔,您也不能死!我楊弟還年幼,不能沒有爹。我。。。我不想讓他和我一樣,從小爹就慘死在了匈奴人的手裏,隻能和老娘孤苦伶仃地度日。。。我們。。。我們一定能一起回去的!”
昏暗的燭光中,彼此的對視間,老少兩人的恐懼似乎隱約消散了一些,目光也愈發堅定了起來。
不能死!
如果可以,老天爺,就請你開開眼!
既然前番在護糧隊兩人可以大難不死,興許,這一回,也能必有後福!
兩人各自於心中默念、祈禱著,再次躺了下來,沉沉地閉上了眼睛。但在漸漸舒緩下來的呼吸聲中,伴著屋外凜冽的北風呼嘯,卻依舊是一夜無眠。。。
而在次日一早,不知是否也有過相似雷同的討論,所有走出營區的漢軍士卒,人人幾乎都紅著眼睛,卻顧不得相互之間的一絲尷尬,便得到了一道緊急軍令:全軍立刻於校場集結!
這。。。是要準備集結開戰了嗎?或者趕在匈奴人來之前抓緊時間撤退?!
還是。。。耿校尉有什麽重要消息準備公布?比如,匈奴人已經不戰而退了?
甚至。。。是不是終於有人發現耿校尉早已獨自溜了,所以大家夥兒一起商量怎麽分頭逃命?!
士卒們各自左思右想、胡亂猜測著,卻都以最快的速度,立刻趕到了集結的城內校場。
除了把守四麵城牆城門的值守士卒外,其餘數百漢軍迅速列隊完畢後,隻見幾個身影徑直走上了前方的高台。
為首那人,正是多日不見的戊己校尉——耿恭。
眼見耿恭尚在,之前關於主將已然暗中逃走的謠言自然不攻自破。軍心頓時有所振奮!但是誰知,耿恭一開口,雖然多少有所心理準備,但眾人之心卻又瞬間跌落回了幾近絕望的穀底。
“探馬今早已剛剛確認,近兩萬匈奴敵軍,已於金蒲城北約十裏外安營!”
【相關知識補充】
1. 關於上造:爵位名。自商鞅變法確立“二十級軍功爵位製”,漢代基本延續。用於軍功賞爵,激勵士卒作戰。普通平民士卒作戰有功也有機會獲得低級爵位。依照爵位高低,獲爵者擁有一定獎賞甚至是特權(如無須服役、騎馬可以掛絲帶、獲罪時可以部分減免等等)。作為秦、漢二十等爵的第二級,上造此爵位僅高於公士,仍須服役,但可得兩宅地,配三頭牛,蓄隸兩人。雖不確定秦漢不同時期對此製度的落實執行情況如何,但推測至少應擁有超出普通平民的社會地位。類似於後世朝代秀才見縣令不必下跪的高出常人一等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