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箭-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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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尉大人,請下令棄守突圍!”
匈奴人的進攻剛剛退去還不到兩個時辰,稍稍緩過一口氣的金蒲城中,主簿竇齊正聯合著兩名隊率,在校尉府的議事廳內,向主將耿恭鄭重建言道。
“突圍。。。?”
坐在正中主位上的耿恭抬眼看了看麵前的這位主簿,目光在竇齊與其身後的兩名隊率臉上遊移著,手指慢慢摩挲滑動,也不知心中在考慮些什麽。
雖然耿恭看上去對竇齊的這種僭越之嫌的行為既不感到驚訝、也沒有任何的惱怒,但是其身旁的耿毅、耿樂二人卻是目光間怒火中燒。
原以為竇威陣亡之後,這竇齊會收斂一些,更何況大家現在都被匈奴人圍在城中,舊日的恩怨過往總該先放到一邊,但萬萬沒想到的是,利用自家大人兩日來忙於應對防禦匈奴人進攻的機會,這竇齊也不知用了什麽手段,竟私下串聯了兩名隊率,此刻表麵看起來是在建言,但是看這架勢,卻隱隱暗含有幾分脅迫之意在。畢竟,堅守金蒲城,是耿恭早就在全軍麵前下達的將令,而且這兩日漢軍也在守城戰中接連取勝,雖然也蒙受了不小的損失,但也得以士氣大振、奇跡般地兩度力挽狂瀾。此時突然提出要棄城突圍,擺明了是在和主將耿恭唱反調。
再定睛一看,站在竇齊身後的兩名隊率,乃是負責東門的李烽與西門的陸興。這兩人的視線雖然始終不敢抬得太高,與主將耿恭對視,但是腰板卻挺得筆直,看起來並不缺底氣。
一旁暗暗觀察的耿毅不禁暗想:興許是竇齊打著竇家的旗號,這幾日裏暗中向這二人許以什麽重利,才將兩人拉攏了過去,此時自覺有竇齊帶頭、再加上抱上了竇家這棵大樹,所以才少了幾分猶豫與顧慮吧。。。
“本校尉並未接到撤退突圍的軍令。”這時,耿恭的話音響了起來,隻見其漸漸提高了聲音,既像是在強調,又似乎是在提醒議事廳內的一幹漢軍將校,聲音中透著威嚴與決心:“身為朝廷命官、大漢將士,在未得到朝廷新的旨意之前,身在此地,便有守土衛疆之責。豈可輕易將這要地拱手讓予敵人?!”
耿恭擲地有聲的一席話,廳內一時鴉雀無聲,誰也無法反駁。而頓了頓後,竇齊卻又不緊不慢地說道:
“校尉此言甚是。但是如今,此地的境況,朝廷卻未必知道。如若知道金蒲城已是孤懸西域的一座孤城,又被上萬匈奴大軍所圍困,定會下令我等棄城突圍。畢竟,留得青山在,就還有東山再起、卷土重來的機會。總比將士們白白送死要強。”
“竇主簿,那你為何不早早提出這突圍建議?”此時,耿毅有些忍不住了,不顧身上的傷勢,針鋒相對地開口反問道:“就算真的要突圍,如今這城內還有大批受傷的袍澤,根本無法再上馬突圍,他們又該怎麽辦?!”
“傷員凡是能上馬的可以跟著一同突圍,其餘的,也隻能聽天由命了。”竇齊冷冷說道:“本主簿絕非出於私心,而是如今有了一個難得的突圍機會,倘若錯過,恐怕就隻能大家一起留在這裏等死了。今晨哨兵報告,左穀蠡王的王旗已不在城北匈奴大營之中,據說帶著一批人馬往車師後國國都方向去了。另有一支人馬則去向了東麵關寵校尉所在的柳中城方向,城外匈奴人的數量已減少了約三成。不僅如此,南門外的狀況想必各位也都聽說了,郭隊率,請你再和諸位詳細說一說南門外的最新情況吧。”
“這。。。”站在一旁的郭旭忽然被叫到名字,顯得有些為難,而作為負責南門的隊率,由其介紹顯然最為合適,但是麵對針鋒相對的這副架勢,一向比較忠厚的郭旭似乎在耿恭和竇齊兩方之間都不想得罪,但麵對眾人的目光,也隻好咽了口唾沫,分別向著耿恭和竇齊都拱了拱手,而後如實匯報道:“啟稟校尉大人與主簿大人,南門外的匈奴人營地確實已是空空如也,為防有詐,在下也已派探馬出城仔細檢查過了,的確隻剩草草撤除後淩亂的一座空營,裏麵並無埋伏。。。”
待郭旭擦著汗說完,竇齊立刻又補充分析道:“匈奴人今晨分走了兩支人馬,現在所剩的兵力有所不足,又要集中進攻北門,所以才撤除了南門外的圍困,這也是情理之中的結果了。而分別前往車師後國與柳中城的兩支敵軍,也等於切斷了咱們可能得到的兩支最近的支援。各位,如今的金蒲城,已是一座外無援軍的孤城了!南門外的圍困卻又洞開,這難道不是我們千載難逢的突圍良機嗎——?!”
“可即便突圍,失去了城牆的防護,一旦被匈奴人發現,野戰之中我們幾乎毫無勝算。而且,就算城外的廢棄營壘空無一人,竇主簿又怎知從南門突圍而出數裏之後,沿途路上就不會遭遇匈奴人預先設下的埋伏?如果這本來就是一個誘使我們上鉤的陷阱呢?再者,我們今日憑借‘神箭’輕鬆取勝,令匈奴人膽寒,重創其士氣,按照校尉大人的命令,長期堅守又何嚐不可?”
耿毅氣憤不過,不想再聽竇齊繼續蠱惑人心、動搖士氣,隨即再度質問道。而竇齊卻似乎早有準備一樣,不慌不忙地一一回答道:
“耿隊率以為,我們一味死守下去,真的能有勝算嗎?金蒲城如今已是一座外無援軍的孤城了。匈奴人雖然士氣受挫,但人數仍有巨大的懸殊優勢,但我軍若再繼續如此消耗下去,破城不過是時間問題而已。為防止匈奴人第一時間察覺,秘密出城突圍的時間可以選在今晚入夜之後,一來是有夜幕的掩護,二來我軍新勝,匈奴人必以為我們會因此選擇繼續堅守,我等若反其道行之,更可以出其不意!待其明早發現後再行追擊,也能爭取到不少的時間。再者,南麵沿途興許會遭遇匈奴人的伏擊,但至少還有一線生機,總比固步自封要好。真要遭遇埋伏,早一些突圍,多一些人手,能殺出重圍的希望也高一些。最後,既然說到那‘神箭’。。。”說到此處,竇齊冷冷一笑,目光又看向了耿恭,不痛不癢地輕輕問了一句:“敢問校尉大人,不知那所謂‘神箭’還剩多少?能否再撐得過匈奴人的一輪強攻呢?”
麵對竇齊的最後一個問題,耿恭並未直接回答,隻是沉吟不語。不過,從負責製作‘神箭’的範羌,以及秘密參與此事的耿毅、耿樂的僵硬表情上來看,廳內其他人立刻回過了神來,似乎還真的是被竇齊猜中了,今早發揮奇效的那種‘神箭’,恐怕已經所剩無幾了?!
真可實在是有些棘手了。。。
而耿毅的心中更是感到幾分驚異:沒有想到,竇齊這家夥,居然連‘神箭’已經所剩無幾的底細,都已經暗中搞清楚了。的確,利用那車師國胡商的特製毒藥作出的‘神箭’,因為僅有一罐毒藥,藥量實在有限,今晨就幾乎已經都射掉了大半。而且為了事半功倍,耿恭還特別命令製作了一些同樣被漆成黑色、但是箭頭卻未塗毒的假“神箭”來。最初射出的毒箭雖然都是黑色,但是後來鋪天蓋地的黑箭之中,卻大半其實不是真的毒箭,而隻是讓匈奴人在形成對黑色羽箭的特殊印象後,利用有限的毒箭與假的黑箭,徹底擊潰敵軍的士氣的一個花招而已。但饒是如此“節約”,用胡商所帶來的那一小罐毒藥製作的毒箭也已用掉了大半,確實如竇齊所說,下回就真的未必能唬得住鋪天蓋地的匈奴人了。。。
另外,自己剛剛所提出的質疑對方也早已準備好了說辭,這使得耿毅更加深信,竇齊這次敢於出手,絕對是精心謀劃、有備而來!
再考慮到他拉上了李烽與陸興二人,這兩個隊率所部雖然原本人數不多,但是這兩日裏卻損失最小,不像北門損失比那樣慘重。因此如今這二人手下尚有戰力的人數,大約占到了金蒲城漢軍兵力的將近四成左右。
雖然耿毅自己和耿樂肯定是鐵站在自家大人這一邊,但即便把此刻未在廳內、仍留在北門鎮守的耿破奴與親衛等統統都算進來,耿恭真正算得上絕對嫡係的兵力眼下也不過剛好和其不相上下。
再有就是如郭旭這樣的中間派,恐怕誰也不願意得罪。
如此考慮一番,怪不得,竇齊這次又有了能和自家大人分庭抗禮的信心和底氣。
“李隊率,你對咱們下一步是守是走,怎麽看?”
這時,久未開口的耿恭,忽然繞過了直麵自己的竇齊,轉而向其身後的李烽點名問道。
“回稟校尉大人,”李烽一拱手,猶豫了一下後,隨即不卑不亢地回答道:“卑職以為,誠如竇主簿方才所說,我軍雖接連取勝,但是也損失慘重,而且已無外援希望。再這麽耗下去。。。長痛不如短痛!與其全體陣亡後金蒲城一樣落入敵手,還不如能逃出一個算一個。。。就算匈奴人在南麵設了埋伏,大不了弟兄們拚個魚死網破!”頓了頓後,似乎是旁人帶有某種心思的懷疑目光刺痛了李烽,隻見其目光瞬間堅毅了幾分,仿佛是下定了什麽巨大的決心,毅然道:“卑職所言絕非貪戀一己之逃生私欲!若校尉大人下令突圍,李某自願與其他選擇留下的袍澤們留守城頭,以牽製匈奴人的注意!也算是對無法上馬逃生的那些受傷同袍們一個交待!”
李烽話音一落,廳內眾人不禁為之側目,看著李烽堅毅的麵容,無人再會懷疑其支持突圍的主張之下是否藏有私心,就連最初對其有些鄙夷的耿毅,此刻也不覺為自己剛剛對其的看法感到幾分羞愧。沒有想到,這個李烽看起來還真的是出於一片公心,並非單純被竇齊所收買。這一刻,耿毅似乎從竇齊的臉上,也看到了一絲微妙的笑意,仿佛在看著耿毅暗暗低語道:
嗬嗬,你實在是小瞧人了。難道要別人支持我,就一定要靠收買嗎?這重圍之中,能否活下去的希望都微乎其微,什麽收買都幾乎無濟於事,因為根本沒人能保證自己可以活得到收買兌現的那一天。他們選擇支持我,那是因為突圍才是如今唯一的選擇!是因為我竇齊棄城突圍的建議,才是唯一正確的選擇!
一時間,就連耿毅都有些動搖了,自家大人所堅持的守城,難道真的是死路一條的錯誤選擇。。。?而突圍才是金蒲城內漢軍僅有的唯一出路。。。?
這時,隨著耿恭的目光又移到了竇齊身後另一個隊率陸興的身上,陸興也隨之歎了口氣,坦言道:“校尉大人,雖然今晨我軍再度取勝,但卑職也覺得除了突圍,已無其他路可走。而且,除了方才李隊率所言,其實,今天匈奴人撤退後,又得知了南麵已撤圍的消息,下麵的弟兄中間,就已經有人開始出現動搖與支持突圍的傾向了。。。突圍也許算不上是什麽上策,但是,比起繼續死守下去。。。”
陸興雖然沒有把話說完,但是其想要表達的意思已經十分清楚了。
而耿毅也不禁感慨道,人真是一種奇特的生物,在萬念俱灰、身臨絕境之時,眾誌成城之間,往往會迸發出驚人的力量與意誌,不惜與敵人同歸於盡、一起墜落城頭。而在看到一線活下去的曙光之後,那原本湮滅的求生欲念卻立刻死灰複燃,決絕的勇敢又逐漸被努力求生的自私欲念所占據。或者這已無關對錯,都是人類的本能而已吧。。。
這時,思慮良久的耿恭看了看李烽與陸興兩位隊率,又依次掃過了廳內大小將校幾乎每個人的臉龐,最後落在了直麵自己的竇齊身上,緩緩地開口道:
“的確,誠如幾位所言,固守雖能阻擋一時,但到了這個地步,卻也的確不是長久之計。。。”
聞聽此言,盡管有心理準備,但眾人還是紛紛一驚,沒有想到,主將大人居然承認了其所堅持的固守戰略已不可取。就連竇齊也是微微一愣,雖然心中早就勝券在握,不過也沒有料到,耿恭會公然承認不能繼續固守下去。
這麽說,還是自己贏了?!哈哈哈哈,耿恭,你也會有低頭認輸的這一天!
隨著嘴角露出一絲屬於勝利者的微笑,竇齊甚至在腹中已打好了草稿,準備說些撤退責任本主簿會一體獨自承擔、朝廷也必定會理解的說辭,而後,說不定就可以借著耿恭自認錯誤後的威信下落,而扛起所有責任、眾望所歸的自己也就可以順帶接過最高指揮權了。。。
可就在這時,竇齊腹中準備的各種話語還未開口,卻隻見耿恭抬眼望向了窗外的天空,繼續悠悠說道:
“可突圍,也絕非良策。匈奴人故意圍三缺一,貿然突圍,十有八九會中了匈奴人的埋伏。。。”
這。。。?!
隨著耿恭話鋒一轉,顯然也不同意突圍。眾人隨即全部愣住了,就連自認對耿恭最為了解的耿毅、耿樂也有些聽不太懂自家大人到底是個什麽主張了。
既不固守,也不突圍,那。。。
難道說,還有別的路可走——?!
這時,匯聚了廳內所有目光的耿恭,終於緩緩地收回了投向窗外的視線。而當耿恭的視線再度掃過廳內每個人之時,眾人紛紛忍不住後退了半步:主將耿恭此刻的目光中,竟透著一股似乎比匈奴人更似蒼狼般的狡猾與狠辣——
“我們還有第三個選擇。”
耿恭的語氣中,透著一股冷若冰霜的殺氣與決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