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笛-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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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呼嘯的北風,熊熊的篝火,草原深處的一塊水草地旁,伴著夜幕下悠揚的羌笛,一群匈奴牧民正圍攏在火堆旁邊唱邊跳。

    處於外圈的圍坐者中,略顯傾頹的範羌正落寞地盯著人群中炙熱的火堆,發愣出神。而坐在範羌身側的,則是一位身著盛裝的匈奴女子,同樣默不作聲,蒙著的麵紗下,既看不清其樣貌,也不知其此刻心情如何。

    “呼——!”

    “哈——!”

    “吼——!”

    ......

    草原之上,早已夜噬蒼穹,不少牧民興奮地圍繞著火堆,不斷地又蹦又跳,興致正高。嘻嘻哈哈的孩童也在人群中往來穿梭追逐,不時悶頭撞到大人的腿上,偶爾被嗬斥幾句後,卻又立即嬉皮笑臉地哈哈笑著逃開了,繼續手舞足蹈地跑來跑去。宴會的氣氛也隨之越來越進入高潮。

    熱鬧的人群中,不時還有人會走到範羌與蒙麵女子的麵前,用匈奴人的習慣送上些祝福的話語,順便奉上一塊烤好的羊肉或者一碗馬奶酒。托範羌的福,大頭領都昆今日不僅為這個附屬其麾下的小部落送來了這名漢人俘虜,順便還留下了不少的牛羊與酒肉。喜獲賞賜的牧民們自然心情都不錯,在老頭人的帶領下,才有了今晚的篝火盛宴,眾人同樂,開懷暢飲,大快朵頤。同時,對於都昆的額外囑咐,老頭人自然也是不敢怠慢,趁著今晚的宴會,順便就把範羌的“終身大事”給一並解決了。

    不過,今晚“大喜”的範羌,臉上卻似乎沒有太多的喜色,饑腸轆轆之中,對於眾人祝福時遞來的酒肉倒也來者不拒,甚至,人群的歡呼雀躍中,血腥而又殘酷的戰爭似乎已十分遙遠,令人不免也放鬆了戒備與警惕,潛移默化地漸漸融入到此間的及時行樂之中。隻是,不知為何,明明酥脆可口的羊肉填入嘴中,範羌卻總覺得味如嚼蠟。無人注意之時,範羌總是忍不住仰望星空,似乎在尋找著北極星的方向。仿佛唯有看到北極星之時,才能獲得片刻的安寧。

    “嗬嗬,怎麽樣,咱們這兒的羊肉,夠嫩夠香吧?”

    正落寞之間,這個小部落的老頭人已走了過來,也不客氣,一屁股就坐到了範羌的另一側,熱絡地拍著其肩膀問道。

    “多謝老頭人款待。”

    範羌回過神來,舉起酒碗,對盛情招待自己的老頭人用匈奴人的禮節,以匈奴語致謝道:

    “願長生天賜福於您的部落,水草永遠豐美。”

    “哈哈,以後可該改口叫咱們的部落,你我可都是一家人了。”

    老頭人哈哈大笑著糾正了範羌的錯誤,將手中的酒碗一飲而盡後,又靠得更近了一些:

    “年輕人,也願長生天賜福於你!聽你這匈奴話說得,要不是都昆大人特別叮囑,我現在還覺得你本就是個匈奴人呢!但剛剛看你還不時愁眉苦臉的,難道你在漢地還有老婆孩子,有所牽掛不成?”

    看著這熱情的老頭人,範羌索性也不願扯謊,歎了口氣:

    “父母早亡、無妻無子,範某本就孑然一身、無牽無掛。”

    “那你原來在漢地是做大頭領、住大帳篷?黃金和美女都有的是?”

    看著範羌一臉的苦笑,老頭人不禁皺了皺眉,不解地問:

    “那我就不明白了。你在漢地有啥可留戀的?誰有咱這兒的水草豐美,誰有咱這兒的姑娘溫柔啊?又有帳篷、又有女人,牛羊也是大頭領都昆賞賜給你的,多少人都羨慕不來的好日子,有啥可愁的呢?”

    見範羌默不作聲,老頭人搖了搖頭,也不再過多追問,反而喃喃地說道:

    “剛來時有些不太適應,也是自然的。不過,別的都好說,有啥缺的都可以來找老頭人我商量,不過,逃走的事情,你可就別想了。找準了星星,認清了方位,也沒用!”

    老頭人的最後一句話,一言戳穿了範羌剛剛的暗中盤算,隻好無奈地幹笑了兩下。老頭人卻又意味深長地講道:

    “你可知道,都昆大頭領為何把你留在我這兒?而且甚至連個看守你的哨兵也沒有派?那是因為,我這兒周圍水草也還算豐美,但是向北便是荒漠,向西則是戈壁,向東雖是草原,卻沒有任何的水泉,任何一個方向,你放馬跑上三天三夜,也根本逃不出去。除非長生天保佑,興許認路的馬匹還能把奄奄一息的你帶回來,不然,都是死路一條。唯有向南,是都昆大首領的部落主帳,你要非打算從那逃跑,保管被大頭領的巡哨抓到後會打斷你的一條腿。”

    看著範羌臉上愈發黯淡的表情,老頭人又樂嗬嗬地拍了拍其後背,一臉笑意地勸慰道:

    “所以說,還是及時行樂的好啊。既是為了你自己,也為了我的寶貝女兒。這可是我年齡最小、也是最疼愛的一個女兒,你可要好好珍惜!”

    見範羌驚訝地愣了愣,老頭人朝著一旁的蒙麵女子抬了抬下巴,兩眼笑得眯成了一條縫:

    “我可跟大頭領拍胸脯保證了,保管你三天過後,就是送你回去,你都拔不動腿了!嘿嘿,你仔細瞧瞧周圍,我把女兒嫁給了你,這部落裏多少人都眼紅呢!”

    順著老頭人的目光示意,範羌仔細觀察了一圈周圍,果然不少男牧民看向自己時都似乎帶著些許的敵意。

    “以後他們要是敢找你麻煩,隨時和我來說!”

    怕嚇到了這位女婿,老頭人又拍了拍胸脯保證道,同時,也和氣地為部落內今後可能發生的矛盾提前做了勸導:

    “不過,你也別太怪他們。你看,左邊那個臉上有塊刀疤的,他父親去年死在漢軍刀下,自己也斷了條胳膊;右邊那個的父親則是今年跟著大頭領去了西域,結果也沒回來,八成也是死在戰場上了。所以,他們起初若是對你有所敵意,隻要不是出格的事,你也別太往心裏去。”

    看了看身旁這位想得極為周到的老頭人,已經為自己今後在此的生活做好了各種考慮,還把女兒嫁給了自己,範羌心裏不禁也有些五味雜陳。而老頭人又細心地注意到了範羌的頭頂,繼續不厭其煩地諄諄教誨道:

    “對了,既然以後都是部落裏的一家人了。你那頭頂束發的頭巾和發簪,看著怪別扭的,以後也都摘掉吧。在草原上既不適用,摘掉以後,也好和大家更好相處。”

    範羌摸了摸頭頂的用來束發的發簪,卻未作回答。隻是忽而懷想起當年南冠楚囚之舊事,心中暗暗打定了自己的主意。不過,無論是從日後長遠打算,還是於情於理,對於麵前這位老頭人兼“嶽父”充滿誠懇與善意的好心提醒,範羌也不好當麵拒絕,隻得指了指不遠外的另一個正樂嗬嗬的匈奴男子,刻意岔開了話題:

    “您說大家對我皆有敵意,似乎也不盡然,那邊的那位壯士看起來就很開懷的樣子,剛剛還過來與我喝了一杯酒,雖然喝得醉醺醺的,但也嘟嘟囔囔說了不少祝福的話。”

    “哼,你以為今晚就你小子有豔福嗎?”

    老頭人朝那方向瞥了一眼,搖搖頭說道:

    “唉,他兄長死在金蒲城了。根據部落的習俗,他的那位美麗嫂子就該歸他所有了。”

    見範羌臉上有些驚愕,老頭人隻是聳了聳肩:

    “這在你們漢地可能稀罕,在咱們草原可沒啥好稀奇的。若是父親死了的,後娘也歸兒子繼承。在這苦寒之地,自古以來就都是這樣過來的。”

    聽老頭人說得輕描淡寫,但這匈奴人曆來的“收繼婚”風俗,還是讓早有耳聞但畢竟初來乍到的範羌有些錯愕,甚至胡思亂想之餘,不知道自己若是有機會有朝一日逃出此地,自己身旁這蒙麵匈奴女子的命運又會被怎樣安排。

    老頭人見氣氛已愈加濃烈,和自己這位漢人女婿也聊得差不多了,再度拍了拍其肩膀後,站起了身來,臨走之際,還不忘狡黠地眨了眨眼,再度叮嚀道:

    “年輕人,記得別喝太多酒,晚上還有正事兒要辦呢!”

    說罷,便略帶微醺地朝著人群中走了過去。

    看了看身旁依然默不作聲,也不知道正在想些什麽的匈奴女子,又轉身注視著人群中央熊熊燃燒的巨大火堆,身處草原的範羌不免覺得這一切太過虛幻。從出塞時護糧隊突遭偷襲,膽怯的逃走路上卻又遇到了竇齊,再到金蒲城的血戰,與此番求援不幸被俘,不到一年的時光中,大起大落的複雜經曆,陰差陽錯間,竟然會走到了這一步,令人隻覺得似在夢中一般。但低頭凝望著手中滿滿的馬奶酒,強烈的氣味、震動的耳膜、與麵頰間利刃般的北風,卻又無時不再提醒著自己的這一切正在真實地發生著。

    再次抬頭仰望北極星,範羌輕輕正了正頭上的發簪,不知又在想些什麽。

    而在火堆旁,老頭人已斟滿了又一碗酒,高高舉起,在漸漸安靜下來的眾人注視下,說起了一番向長生天祈禱風調雨順、部落安寧、牛羊健碩、人丁興旺的祝詞。

    “好了,小夥子們,可以去辦正事兒了!願長生天保佑你們,給我們部落早日降下新的生命!”

    直到老頭人祝詞完畢,不少年輕牧民已迫不及待牽著相好姑娘的手鑽回了各自的帳篷。

    這時,扭過頭來,範羌才忽然發現,身旁的匈奴女子已由一些年長的婦女簇擁著進到了不遠處一座新搭的帳篷之中。就在範羌還猶豫著自己是否要跟過去時,幾個匈奴漢子已在老頭人的示意下,氣勢洶洶直奔著範羌而來。隻見幾人不由分說,扛起範羌略顯單薄的身軀,架著就朝那座新帳篷走去。

    “嘿——!”

    很快,幾人齊喝一聲,便從婦女們已撐開的帳口處,把範羌直接給丟了進去。

    待範羌揉了揉被摔得生硬的屁股,好容易坐起來時,尚未來得及在帳內昏暗的燭光中看清早已坐在帳內的那匈奴女子,背後的細碎聲響忽然將其又嚇了其一跳。

    回過頭去,原來是幾個鬼頭鬼腦的孩童正在帳口縫隙處探頭探腦、好奇地瞧著這個頭頂上還插著根竹簽的奇怪家夥,嘿嘿哈哈地壞笑著。

    坐在這並不寬敞的帳篷內,麵對著老頭人的女兒、自己的“新婚妻子”,旁邊還有幾個流著長鼻涕的匈奴小孩兒在做著鬼臉,瞧著自己,範羌直感到無所適從、手足無措。

    正尷尬間,好在帳外的婦女們終於笑嗬嗬地轟走了那些調皮的小鬼頭,漸去漸遠的嬉笑聲中,帳內終於隻剩下了沉默不語的兩人。而這個時候,屋內的女子也自己徑直摘下了麵紗——

    騰然出現在範羌眼前的,是一張略顯瘦削的通紅麵容,燭光的映照下,在漠北的風沙中長成的肌膚雖算不上白嫩柔滑,稍顯粗糙,但是聰慧美麗的樣貌與青春婀娜的身體,如同草原上嬌豔的鮮花,盛開在自己的麵前。看得範羌竟有些出神地愣住了。

    “怎麽,我比你們漢地的女子,長得醜嗎?”

    這是女子第一次開口說話,略微漲紅的麵頰間,羞澀中透著奔放,忐忑中帶著期待。

    “啊,不......你真好看。”範羌喃喃地如實答道。

    聽到回答,又看了眼範羌也有些發燙的麵頰,女子捂著嘴輕輕一笑:

    “看你的樣子,是馬奶酒喝得有些多了?是不是比你們漢地的酒都要烈?”

    “嗯,的確。令人不免有些醉了。”

    範羌顧左右而言他。

    “那就早些睡吧。”

    女子吐出了這句話後,便隨即熄滅了一旁忽閃的蠟燭,帳內頓時陷入一片漆黑。空氣中隻能隱約聽到彼此的呼吸聲音。

    範羌有些緊張地脫去了衣物,而女子所在的方向,同樣也是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後,兩人都默默地躺入了最中央的皮毯子內。

    也不知在沉默中又過去了多久,有些不知所措的範羌隻覺得腹中馬奶酒的後勁猛地湧了上來,腦中正混沌不清之際,突然強烈地感覺到,一具溫熱的嬌嫩軀體,已從身旁緊緊地摟住了自己——

    一時間,範羌的腦海中仿佛隻剩下帳外幽幽傳來的羌笛聲,嫵媚而悠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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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關知識補充】:

    1.南冠楚囚:春秋時代,晉楚兩國爭霸。楚國使者鍾儀被囚禁於晉國多年,卻始終戴著楚國的南方冠帽,始終未忘祖國故裏。因贏得了晉國君臣的尊敬,後終被釋放歸國,促進了晉楚兩國和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