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笛-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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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就在範羌正準備獨自麵對眾人怒火之時,塔娜卻隨即跳下了馬背,走到了自己的父親身前。老頭人此時也早已下馬,一把撲了過來,摟住女兒,擔心道:

    “塔娜,你沒事兒吧?”

    “爹,我沒事。你看我這不好好的嗎?”

    塔娜輕鬆地回答道,寬慰著心急如焚的父親。

    “那就好。要是你有個三長兩短,哼,管他是誰交待的重要客人,老子都非要活剝了他!”

    說到這裏,老頭人一邊看著女兒,也不時瞥眼旁邊似乎已無力反抗的範羌,而在又仔細打量了一下並未受傷的塔娜後,老頭人頓了頓,轉而餘怒未消地再次確認道:

    “大半夜的這小子居然又偷偷跑出營地,你告訴爹,到底怎麽回事?!別怕,凡事有爹在!”

    誰知,塔娜回頭看了眼已被製住的範羌,卻苦笑了起來,又朝著老頭人依偎得更近了些,帶著幾分撒嬌的語氣請求道:

    “爹,非要在這裏說嗎?咱們回去單獨說行不行?”

    可老頭人在這件事情上卻是一分情麵也不打算留,何況還當著這麽多族人的麵前,因此當即嚴詞拒絕道:

    “不行!今天必須在這裏說清楚!塔娜,你說,是不是這小子脅迫著你,逼你帶他逃走了?”

    遲疑了一下後,環視了一圈同樣等候著答案、好將範羌就地正法的一眾族人,塔娜撫弄了一下自己耳鬢的頭發,同時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輕聲說道:

    “不是。”

    “不是?!”

    “嗯,是我拉他出來的……”

    聽到塔娜低垂著頭,用細弱的聲音給出的這個答案,老頭人和一眾族人都愣了下,看著眼前範羌的狼狽相,很顯然其想必是剛剛經曆了什麽。此人半夜悄悄溜走的行為,絕不可能用一句出來散心就把大家夥兒給蒙混過去。結合前些日子範羌就曾有過的探路之舉,眾人料定其此番必是趁夜潛逃未果。

    唯一的疑問就在於,與他一起返回的塔娜,是被其脅迫,還是主動引路,又或者是將其抓回來的?

    而看著低下頭去的塔娜,眾人心中不禁犯起了嘀咕,難道說——

    真的是塔娜主動為其引路、帶著其逃走的?

    可塔娜又為何要拋棄老頭人和部落的大家夥,帶著這家夥一起逃走呢?而且,往這邊逃根本是死路一條,塔娜也應該非常清楚才是。因此,無論是感情上,還是理智上,塔娜的這一模糊回答,仍然說不通。

    老頭人這時愁眉緊皺,看了看低頭不語的女兒,又看了眼一旁已被五花大綁的範羌,對於妻子塔娜的這一說法,範羌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依舊是麵色蒼白,一臉的倦容,像是早已筋疲力盡、無可辯解。

    再次盯著範羌凝視了一陣,見其一臉的頹唐,加上衣冠不整、連頭發上甚至還有幾根從地上粘上的荒草葉,除了趁夜逃跑不成、隻得無奈返回這一解釋外,老頭人實在想不出還有其他的可能。直到塔娜輕輕拽著自己的胳膊,繼續解釋道:

    “爹,你聽我說啊。其實……”

    塔娜這時抬了下頭,看了看一旁疑惑的眾人,旋即又帶著幾分羞澀再次低下了頭,同時無奈地告知了大夥“真相”:

    “其實,都是頭一晚那些娃娃們偷看鬧得,昨晚本來就喝得有點兒醉,加上旁邊一直有聲音,哪怕是鄰帳的鼾聲,就總感覺可能有人偷看,他......他就不行了......”

    聽到這裏,不僅在場的眾人瞠目結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就連範羌也不由得愣住了。鴉雀無聲中,唯有塔娜的溫聲細語,繼續不好意思地解釋道:

    “所以……所以我就帶著他跑到外麵來了。來這白天他救了我們的地方,希望他能再現白天的勇猛……”

    說到這裏,塔娜的表情早已羞紅不已,扭捏的姿態,像是急著找個地縫鑽下去。

    看著塔娜嬌羞的樣子,又轉頭看看衣衫不整、一臉倦容,頭發上還掛著幾根草葉的範羌,眾人在一陣腦補與聯想之餘,在大眼瞪小眼的短暫沉默後,再也忍不住,紛紛大笑起來:

    “哈哈哈哈……”

    “原來是這麽回事!”

    ……

    笑聲中,範羌已被鬆了綁。

    大家像是終於明白了過來,除了一個跟著眾人出來的半大小子還撓著腦袋,傻嗬嗬地問著旁邊的大人:

    “塔娜姐說得到底是什麽意思啊?我怎麽還是沒明白。什麽不行了?是睡不著嗎?”

    聽到這話,眾人更是笑得肚子都疼了,卻也無人和這半大小子解釋。

    而揉著酸痛胳膊的範羌,看著眾人投來的包含有體諒、歉意、同情與調侃的複雜目光,本打算辯白一番,但在尷尬中欲言又止、無奈地張了張嘴後,終究還是作罷。

    而這無奈與尷尬的表情,似乎也更印證了塔娜所言,更讓眾人徹底堅信,為何範羌甘願被眾人“冤枉”、也不願意解釋自己並非逃走的行為。

    由某種角度來說,這種事兒的確比趁夜逃走更加難以啟齒……

    持續不斷的哄笑聲中,老頭人卻沒有絲毫的開心、與旁人一同起哄,反而眉頭皺得更緊,像是極為擔心女兒後半生的幸福。但看著兩人淩亂的衣服,和女兒臉上泛起的紅光,老頭人的愁眉終於漸漸舒展開來:

    “你們兩個......唉......漢人就是矯情事兒多……不過,塔娜,這個事情你該單獨和我說啊……”

    聽到老頭人後悔不迭地如此說,自己的老臉似乎也跟著丟光了,塔娜的表情中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放鬆,但隨即便嗔怪道:

    “還不都怪爹!我剛剛就說咱們單獨回去解釋,您非不聽!”

    “好,怪爹……”

    在無奈地搖了搖頭後,老頭人回身主動轟走了一眾看熱鬧說笑的族人,隨後自己也與眾人一道,各自翻身上馬,苦笑著返回營地,打算再好好補個覺去了。

    而隨著眾人各自散去,一場危機就這樣尷尬地化解,東方的天際也已有些微亮。山坡上,隻餘下塔娜與範羌兩人。

    “你……為何……我……”

    範羌此刻終於開口,支支吾吾地說了幾個字,卻始終成不了句子。

    塔娜這時也早已卸去了方才的嬌羞表情,但卻依然帶著幾分深意,望了眼不遠外範羌救下自己的溪邊,默默歎了口氣後,從腰間掏出了一支雙管羌笛,對著麵帶不解地範羌輕聲說道:

    “你陪我坐坐吧。”

    說罷,塔娜便直接坐在了山坡的草地上,同時開始擺弄起了手中的羌笛。

    見狀,範羌頓了頓後,也順勢坐到了塔娜的旁邊。畢竟,塔娜今天也算是救過自己兩次了,對於這個勇敢而又聰明的異族妻子,範羌的心態也極為複雜,甚至自己也說不清楚對於眼前的塔娜究竟是種怎樣微妙的感覺。

    而塔娜也沒有多問,甚至直到此刻,一句也沒有追究過昨晚範羌拋下自己獨自逃走之舉,隻是擺弄好了那隻羌笛後,與範羌並排坐在山坡上,默默地吹起了手中的羌笛。

    伴著晨曦的微光,與草葉上無數閃耀著的露水,悠揚的羌笛聲響美妙而又淒婉,像是訴說著草原上曾經演繹過的無數愛情故事、生死別離。

    範羌認真地傾聽著這獨特的笛聲,不知不覺間,已被這笛聲所感染,原本煩亂沉悶的心境,逐漸變得空透與清澈。天地之間,時光荏苒,一切仿佛都已成過眼雲煙。無論是漢匈兩族數百年間的彼此爭霸,還是同族之間的勾心鬥角與相互傾軋,以及自己曾對耿恭及無數同袍許下的承諾,此刻,都已隨著笛聲漸行漸遠。沒有想到,這令人如醉如癡的奇妙笛聲,竟使人慢慢忘卻了塵世間的一切,仿佛隻剩下眼前這天地之悠悠,與身旁的佳人。

    世人皆苦,生命中盡是苦難與煩惱。而此刻的人生,範羌卻像感到幾分從未體會過的靜謐與美好,不禁生出一陣由衷的感慨:

    如果能和塔娜在這片無憂無慮的草原一起生活下去,那將是多麽美好的日子。

    範羌心裏也明白,雖然左穀蠡王、都昆那些匈奴貴族拘禁自己,十有八九是存著其他的心思。但是眼前的妻子塔娜,這些日子相處下來,對自己卻是真心相待的。這一點,範羌可以真切地感覺到,隻是始終不願意麵對與承認罷了。

    這時,笛聲漸漸落下,一曲已然吹畢。餘音隨風飄散而去,太陽也已高高升起,仿佛照亮了這世間的美醜、善惡、真偽與愛恨情仇,也讓那些沉重的現實重新回到了範羌的心上,回想起昨夜的經曆,竟已恍如隔世一般。

    範羌看著身旁麵色恬靜的塔娜,忽然隻覺有種別樣的心動。

    那是自己一直內心抗拒、此刻卻已逐漸坍塌的心防。

    想到自己昨晚的不辭而別,以及塔娜對於自己所做的一切,範羌歎了口氣,有些愧疚地正打算說些什麽,而就在這時,塔娜卻已放下了羌笛,同樣轉頭看向了範羌——

    四目相對間,塔娜似乎已從範羌眼中讀出了什麽,淡淡一笑道:

    “其實,你無需多言。你昨日趕來救我,就是我的丈夫。”

    迎著塔娜的目光,範羌也情不自禁地說道:

    “你今日兩番救我,便是我的妻子。”

    說著,兩人便抱在了一起。

    溫馨的氣氛中,就這樣過了一會兒,耳鬢廝磨的兩人不舍地慢慢鬆開,而塔娜像是猶豫了一陣後,輕輕問出了心中依然無法割舍的那個疑問:

    “那……你還會走麽?”

    聽到妻子的這個問題,範羌心中的確有了一絲轉瞬即逝的動搖。

    但是,隨著想起那些昔日的回憶,那些仍在西域孤城望眼欲穿的漢軍同袍,以及對自己信任有加、托付了全部希望的校尉耿恭,範羌剛剛鬆軟下來的心,又迅速堅定起來。

    在場再無第三人,看著滿懷期待的妻子,範羌更是無法說謊。但麵對塔娜的深情凝視,又實在不忍將心中那過於殘忍的話語說出口。直到過了半晌,範羌終於轉而反問道:

    “你,願意跟我一起走麽?”

    得到這樣一個回答,丈夫果然還是去意已決,直到此刻也未改初心,塔娜不由得露出了一股由衷的失落之情,但望著那雙堅定的目光,既有一絲欽佩,也有幾分疑惑。

    可塔娜終究是搖了搖頭,答道:

    “這裏是我的家,我不會走的。”

    言罷,兩人似乎都輕輕歎了口氣。

    過了半晌,塔娜再次忍不住問道:

    “我實在不明白,你為何必須要走?留在這裏不好嗎?難道說,你非要回到漢地的家?”

    誰知,範羌搖搖頭,苦笑道:

    “我要離開這裏,不是為了回家。我在漢地自幼便是孤身一人,早就沒有家了。”

    聽到此話,塔娜不禁更加疑惑:

    “那你是為了什麽?”

    範羌猶豫了一下,暗自問道:對啊,自己到底是為了什麽呢?

    愧疚?贖罪?信任?誓言?還是功名?

    沉默了片刻後,範羌終於鄭重地說出了兩個字:

    “使命。”

    看著有些不解的塔娜,範羌索性將漢軍弟兄們正困守孤城,以及自己必須返回朝廷、求取救兵,才有可能為那些舍生忘死的同袍們贏得一線生機的事情,和妻子大致說了一遍。

    聽完範羌的講述,塔娜也陷入了沉默,過了許久,才摸著手中的雙管羌笛,悠悠地感慨道:

    “從小,我就一直有個願望。有朝一日,我可以有一個英勇無畏的丈夫。他一諾千金、頂天立地。而我們兩人將像這雙管緊貼在一起的羌笛一般,能夠一生一世永遠在一起,一直這麽幸福地過下去……現在看來,長生天隻滿足了我一半的願望……”

    看到妻子的這番話,範羌心中五味雜陳,不知該說些什麽,直到塔娜忽然問道:

    “如果……我是說如果……我能幫你使命……”

    一邊說著,塔娜的眼神與語氣中似乎也充滿了猶豫與遲疑,但還是終於說出了令已幾近絕望的範羌再度看到一絲逃脫希望的一句話:

    “等你完成使命以後,還會回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