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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子記得那天父親搖搖晃晃跑回來,氣得臉都脹得黴紫,他不停地用手敲打胸口,到院子裏就噴出一口鮮血,接著他跪在地上,抱著那棵樹槐樹哭。

    秋子看見父親身上冒著氣,就是人們傳說的怨氣,人在極度悲傷極度含冤時就會出現。父親在路上已經聽說兒子被捅死了,他的心被撕裂了,在流血。他痛不欲生,秋大招惹誰了?操誰的祖宗了、咒誰的祖宗了?遭此天大怨恨橫禍。

    父親頭不斷撞擊這棵樹,幾下頭破血流,村民上去抱住、扭住他胳膊,他還大喊大叫:“砍掉這棵狗日的妖樹!砍掉它!快。。。”

    這棵樹不大不小、年年開著白色小花的槐樹,今年開了血色小花,原來應了這個。他竭嘶竭力,嗓子啞了還在大呼;“拿斧子來,拿斧子來,砍掉這棵妖樹!”

    大夥輪流上去勸,給他布巾、給他端碗涼水消氣,父親立馬要拿斧子去報仇,但斧子和菜刀早被人藏起來,他操起旁邊長凳子打那棵樹,大夥一片肅靜,理解他心中的冤屈。

    他狠狠地揍那棵樹,後來有人說:“樹沒罪,它預先告訴你們血光之兆,要你們避災,我們凡胎肉眼,不知道,這樹有靈性啊。”

    父親聽了,就把凳子扔到井邊,坐在地上,一手抓摸著胸口、一手扶著血槐,又吐出了幾口鮮血嗚咽了,西宅高陽爺爺跑出堂屋喊:“快叫管先生。”他的聲音老而鏗鏘、顫而不抖,眼睛射出不屈、不平的光焰。

    懷德這時正挑著豆腐渣麻袋回來,挑到前棟房東牆下一放,把扁擔扔的八丈遠,聽到高陽爺爺喊應道:“我去。”他拿袖子擦了一把額頭、臉上的汗,拔腿就跑。

    地主黃天蕩來了,他是空手來的,為表明他不是幸災樂禍,他臉上一派嚴肅。他問:“那個當兵的,姓什麽、叫什麽?”

    秋子休克早醒,已經沒了眼淚,眼睛已經紅腫,嗓子已經沙啞,坐在灶後柴草堆裏,懷裏躺著她娘。她娘還在昏迷,由高陽奶奶和幾個老年村婦陪著,她們有的問秋子:那大個兵痞以前見過沒有?是不是這嘎達口音?胖瘦?

    他哥屍體安置在堂屋裏,本村的老少爺們正要幫忙洗血換衣,還請了剃頭師王二,燒紙點燭上香。此時,秋子放下了娘,讓高陽奶奶照看,自己起來開了灶房通堂屋的門,村民正在解開秋大衣服的鈕扣,見了秋子,便回頭示意她回避,畢竟男女有別。

    “你們要洗去血跡?看不見他們犯下的罪惡?”她沙啞的聲音似一個驚雷,這幾個好心的村民都望著黃天蕩,黃天蕩連連陪笑道:“秋子,不洗蒼蠅嗡嗡的,不好放啊!”

    “大叔,血就是罪惡。這個罪惡不能說洗就洗,以前死豬羊怕蒼蠅叮,放黑豆棵枝葉遮,人為什麽不能遮。?”

    “秋子,人不能豬羊一樣,我們想到了,怕別人說。”

    秋子說:“我們現在就是任人宰割的豬羊,為什麽要忌諱?就是要大夥明白,我們就是任人宰割的豬羊,有什麽不好?”

    這秋子的話有道理啊,他們要殺就殺、要宰就宰。我們就是任人宰割的豬羊,俺以前為什麽就沒有想透?血先擦亮了秋子的心鏡。也擦亮了俺的眼鏡。

    大夥提水的提水(要到天河去),撘棚的搭棚。但這水是灌溉仇恨的苗的,可不讓這家再“塌下去。”一切喪事由黃天蕩主持主辦,他是本地保長,這高岸子紅白事都要他主持,誰家也不例外。

    黃天蕩渾濁的小眼睛掃視著一切,也流著眼淚,但高陽爺爺說他是被被他自己家200畝黑土地上的風吹酸了,晚上必要早睡,晚睡了要流淚,黎明必要早起,晚起了也要流淚。

    他紅紅的眼睛在無風天也流淌著眼淚,今天是“傷心流淚”了。

    高陽爺爺說他家裏掛著一副朱文公的匾額,叫做:“黎明即起,打掃庭院”。

    前房也是土牆房,中堂前後門敞開著,對著後半院大堂,秋子又和娘們在大堂東隔壁的廚房裏,此時又起哭聲,和勸導聲混雜,悲音傷語鼎沸,時有人進出,秋子弟也挽著一籃羊草跑回來了,他記著懷德哥路上的囑咐,叫他看好照顧好爹媽姐。

    這方圓十裏,僅兩個祖傳醫生,一個是毛家灣的毛郎中,一個就是白家祠堂的管郎中。上次集上遇見管郎中之後,懷德一直躲避他,但今天他有一百個理由要見。

    管郎中年過半百,絡腮胡子花白,黑黝黝的臉上,皺紋似幹溪枯溝排列,老氣橫秋。

    這天管郎中不是在家“坐診”,但坐立不安、焦心似焚,他兒媳婦翠花難產,接生婆過來叫過幾次,讓他想想辦法,告訴他,預先就煎好的中藥不頂用。

    他知道,那是順氣補血的中藥,不能治難產。使難產變順產的藥天王爺還沒造出來。那時西藥僅去痛片之類,不能解決根本問題。

    兒媳婦痛苦的哭喊,如根根飛馳來到芒針,沒頭沒腦刺得他心痛。凡是遇到難產,他也沒辦法,眼睜睜看著人家死去。

    正常胎兒在宮裏是頭朝下,而難產兒是逆產,是腳朝下。誰家媳婦難產,誰家照例叫他去,他也照例開些順氣止血的藥,接生就無能為力了,幹瞪眼踩天踏地也白搭。

    張小手還未進門,就在院子裏喊:“救命啊,管先生。”那方人客氣呼郎中叫先生,管郎中看見張小手,如溺水者抓住了一根稻草,“是啊--是啊,快進來,老天爺網開一麵,命中注定我管某不能絕後---”

    張小手上氣不接下氣地說:“秋子哥被兵匪殺了,秋子爹氣得吐血不止,再慢些去救,恐怕也要死,你管先生救救他吧。”

    管先生立刻明白張小手來意,叫他稍安勿躁,我有老爺車,稍後就到。這時候聽到兒媳房裏叫喊;“管先生,翠花快沒氣啦!”

    管先生朝前跨兩步,一把捉住小手,死活拉扯他去兒媳內室,並且淚水汪汪說:“小手,求你了,救救我兒媳婦,救救我孫子,我就一個兒媳婦--”說著就要跪下,小手立即扶住說:“先生不要這樣---”

    進入西廂房灶間,管先生叫出接生婆,“快讓他去接生,他手小,交給你了,我也要救人。”不管三七二十一,推小手進內室,接生婆猶豫了一下,且再沒別人,就這樣了。

    進內室,張小手驚恐異常,牙齒磕磕響,見床下一個大紅蓮花盆半盆水,床上女人叉開兩條腿,接生婆說;

    “官人(那地區對陌生人的尊稱),你手小,伸進那個金水洞,握住孩子雙腳,旋轉半下,慢慢---慢慢掏出來---你就結下了天大的陰德。”

    張小手似在夢中,模模糊糊,昏頭昏腦,一切看不清,一切又都像存在,就像喝醉了酒,眼看什麽都在顫動。

    接生婆又說:“你是童子雞,別怕,女人都是那個樣,救人一命,勝過造廟修橋。”

    那裏,被一方紅布遮掩著,他看不清無法下手。

    這裏,隻有接生婆和翠花娘,接生婆不說,別人不會知道。

    看來,事到臨頭,不做不行,還有秋子一家等著他。

    她臀部擱在床上,兩腿叉開各斜放在長凳上,小手不敢看,看那個地方十分羞愧,仿佛莫大的罪惡,一個男人隻能看自己妻子的那個,看別人的那個,那是犯罪。

    他整個身子顫栗幾乎要癱下來。

    “快點,官人,伸出手去,再遲她就沒命啦!”那是個人人要經過的金水洞,現在流出血和羊水,他看去十分恐怖。

    她僅剩微弱的呼吸,一手捏住鳳凰紅綢被麵,一手抓搔著後磚牆,蚊帳已經被撓破了,牆上蚊帳上血跡斑斑。

    接生婆抓住他手在紅盆裏洗了一下,抓住往那裏拽,小手盡量不正視,在進去捉住嬰兒腿的瞬間,一道雷電閃過他的腦殼,一種人類的良知和偉大在他心中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