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五十六 拿錯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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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座茶肆正是滿座的時候,一個兩撇狗油胡的說書先生邁著方步走到他的座位後麵。早已經等著聽書的顧客中就有人喊了一聲:“常先生。聽說今日禦街上出了事,先生可能給我們說說?”

    大宋汴梁的說書先生不止講古,而且會常常講一些市井新聞,所以很多百姓也把說書先生作為打聽新聞的渠道。因此這個要求很正常,誰也不會懷疑有別的用心。

    常先生很自然地說:“這個我卻知道。你說的是今日有一個陝西渭州的秀才到禦街上散發揭帖……”

    常先生便如親眼所見一般把事情的前因後果添油加醋說得口沫橫飛,尤其是說到那個渭州秀才家破人亡,渭州百姓慘遭殺戮之時,聽得一些茶客都忍不住落淚。

    常先生一口氣講完,正在喝茶潤嗓子的時候,一個安排來當托的茶客便說:“這秀才確實是挺慘的。隻是這重文抑武、以文禦武的國策是太祖太宗定下的,難道有錯麽?”

    常先生把茶碗往桌上重重一放,說:“咱們就不考證是不是太祖太宗從沒有說過‘抑武’這樣的話。隻說這以文禦武,看來真的不成。”

    說到這裏他卻賣個關子:“這些事情不說還罷,說起來老夫就是一肚子氣。算了,不說了!”

    下麵的托兒立時叫嚷起來:“常先生怎麽能不說呢?還是說說吧,讓我等也漲漲見識。”

    其他茶客也附和。常先生這才說:“好,咱們就從與元昊交兵開始說起,那些指揮作戰的文官盡是些蠢的,這才壞了事……”

    說書先生都有事後諸葛亮的能耐,又有李不棄編寫的劇本,唾沫橫飛之間,與西夏連戰皆敗,都是因為範雍、夏悚、韓琦、王沿等人懦弱昏庸所致。

    過去百姓隻知道前線打敗了,而且文官把戰敗的責任都推到石元孫、任福、葛懷敏等一幹武將頭上,老百姓也沒有獲取戰鬥細節的渠道,所以也隻能人雲亦雲而已。但是李不棄編寫的劇本把戰爭的細節都展現在人們麵前,尤其是對文官的懦弱、瀆職和無能進行了著重描寫,聽書的百姓們都有了“原來如此”的感覺。

    就是說書的常先生也因為痛恨文官瀆職、無能的表現越講越是慷慨激昂。他的情緒迅速感染了聽眾們,一個個茶客聽到過去他們認為的文曲星是如何把成千上萬的軍隊和百姓送入西夏的虎口之中都不由得咬牙切齒。

    但是這還不算完。根據楊四郎的劇本,茶博士等這段故事告一段落就說:“唉,諸位客官聽我一言。此事畢竟是官家和相公們的事,與我等小民無關。諸位萬不可氣壞了身子。”

    常先生卻小眼睛一眯說:“這話卻是不對了。這事與在座的諸位卻都有大大的關係。”

    立刻有人問有什麽關係。常先生睿智地瞥了他一眼說:“朝廷幾萬大軍送入李元昊的虎口,那盔甲兵器不要錢?死傷撫恤不要錢?比如渭州打爛了,再撫恤百姓不需要錢?這些錢還不都要從賦稅中來?不都是攤到在座諸位的頭上?若是打贏了而不是打敗,那麽我等交的賦稅還能少些。你們說是不是?”

    “是這個理!”“常先生說得有道理!”想到自己交的賦稅就讓這些文官這麽給揮霍了,聽書的人都多少有些肉疼起來,對那些無能的文官的痛恨又深了一層。

    這樣的場景在一個個瓦子、茶肆中上演著,李不棄估計一天能有幾萬人聽到這樣的書。雖然說書先生也分為兩派,沒有功名的說書先生和一些認為自己懷才不遇以致憤世嫉俗的說書秀才會毫不留情揭露那些文官們的無能,而大部分參與說書的秀才則要委婉得多。但是秀才都要讀《易經》,按照天人感應和陰陽調和的學說,他們也不能說渭州秀才的說法就沒有可取之處。隻要他們不明確反對,在普通百姓看來,就是渭州秀才說得有道理。這下至少民間輿論開始向不利於重文抑武的方向傾斜。

    以往遇到這種不利於士大夫的輿論,士大夫們可以假裝聽不見、看不見,或者在傳播中進行歪曲的方法防止發酵。反正能在各地自由流動的主要就是士大夫階層,他們是各自地區外部消息的主要來源,隻要他們態度一致,那麽輿論就不會發酵。但是現在卻有一點兒不同,清源書院印刷的《商報》有一個欄目專門刊載各地新聞,這次特別詳細收錄此事,然後通過鏢局的郵路傳播開去,士大夫們再也不能自說自話了。

    上朝前在待漏院龐籍招手把李不棄叫過去說:“你家《商報》的新聞是怎麽回事?那個渭州秀才說什麽就印什麽?而且此事尚無定論,報紙卻說‘議論洶洶’‘人皆言崇文抑武不妥’,這不是推波助瀾嗎?”

    李不棄很無辜地說:“龐參政錯怪不棄了。《商報》是福安錢莊和清源書院聯合弄的,其中文字都是清源書院的人采寫,我插不上手呢。我大宋不因言治罪,讀書人又都是有骨氣的,若是我硬讓他們寫什麽,不寫什麽,隻怕他們會把我罵的狗血噴頭。”

    “……”

    李不棄這個樣子龐籍也沒有辦法。大宋的文人可是一向脾氣大,這一點上龐籍也沒有辦法。

    這天宰相文彥博宣布散朝前讓參政、樞密使、給事中歸班、禦史中丞還有李不棄都到崇政殿,以備皇帝詢問。

    動了崇政殿,眾人行禮畢。趙禎問道:“近日聽得有在京渭州秀才言大宋崇文抑武、以文禦武皆是錯的,是立國以來災害連連的原因。民間多有議論,想來諸卿也應該聽到了。今日請諸卿來就是想聽聽你們意思,這說法有沒有道理?”

    文彥博看來早有準備,立刻說:“臣以為渭州秀才竟敢議論祖宗之法,實在是狂悖。他不過是因為家人被西夏或殺或擄,意圖複仇罷了。至於說黃河改道是由於陰陽不調,不過是他穿鑿附會之詞。這一點,李軍監應該最為清楚。”

    嗯?這個時候想起我來啦?嗬嗬,問題是我會按照你的劇本演出嗎?

    李不棄看到所有人都看向自己,於是作出一副詫異的樣子說:“哦,臣讀書少,這件事上不敢確定。昨晚臣還與人討論陰陽平衡之事,嗯,今天臣以為那個秀才說得也有道理啊。”

    嘎!文彥博和龐籍差點兒吐血。李不棄不是一向都說那些災害和天人感應沒有關係嗎?怎麽今天突然就變了?怎麽一點兒都沒有預兆呢?

    李不棄顯得猶猶豫豫地說:“按照《易》來說,水災必是陰盛,旱災必是陽盛,我大宋立國以來一直水旱之災頻仍,確實有陰陽失衡,嗯,也許是陰陽離決之相。如果不是那秀才說出這事兒,臣都沒有想到過。”

    龐籍看到皇帝的臉已經徹底黑了,連忙攔住李不棄的話頭:“李軍監怎可如此不堅定。老夫卻以為清源書院關於大宋立國之後災害的研究是極有道理的,關鍵是有憑有據。若是李軍監能信一個秀才空口白牙信口開河,那麽又置清源書院的那些證據於何地呢?”

    李不棄倒是從善如流:“參政說得是。隻是清源書院那理論一直備受質疑,時間長了,下官這心裏也就動搖了。”

    文彥博拿出長輩教訓小輩兒的語氣說:“做學問決不可隨波逐流。若是沒有‘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決絕,成就終究有限呢。”

    皇帝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感覺好像劇本拿錯了啊。

    李不棄產生動搖他倒是好理解——誰的學問整天遭受質疑一點兒不動搖才怪。可是文彥博怎麽突然轉了性子呢?給事中和禦史中丞也都不說話,這是默認龐籍和文彥博說得有理?

    李不棄才不管這些,見這個機會不錯,立刻決定順杆兒往上爬。一舉扭轉崇文抑武的政策肯定不現實,那就打擊一下“天人感應”吧。他說:“相公教訓得是。下官以為若要平息關於黃河改道的物議,不如就由朝廷名義刊發清源書院的研究成果,讓天下人都知道災害的真正成因,這樣天下人就不會胡思亂想了。不知相公認為如何?”

    文彥博轉向皇帝:“臣以為此法甚好。肯請陛下恩準。”

    龐籍也躬身道:“臣附議。”

    皇帝看向禦史中丞。禦史們可從來都是用天人感應罵他的,沒有禦史中丞的首肯,那這事兒還真不一定能辦的了。禦史中丞見躲不過去了,隻好也硬著頭皮說:“臣附議。”

    給事中歸班一想這是最好的解決方式了,不然後邊還不知再如何生事,不知多少烏紗帽落地呢。於是他也隻得說:“臣附議。”(m.101novel.com)